十五次。
於星夜垂下眼睛,在摊开的日程本上无意识地写下15这个数字。
反应过来自己在数什么之后,又匆匆划掉。
听见讲台那边,他们在讲幻灯片投影,罗伯茨女士不知道在炫耀什么:
“看,我学生教我的。”
而后没听见答话,反倒是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笑,仿佛鼻腔同胸腔一道在震。
那震感教於星夜不敢抬头,甚至开始思考,现在换个离讲台远点儿的座位还来不来得及。
然而很快,教室墙上的挂钟指针走到整点,罗伯茨女士要开始讲课了。
看来她预告的嘉宾被安排在了后半节课。
於星夜只得硬着头皮坐稳了。
于是她此刻开始后悔。
后悔刚刚为什么要手快把头发盘起来。
让她现在连一丝遮蔽都摸不到。
然而来自u字型另一头的视线,存在感又过于强烈。
——那人竟然坐在了她正对面的位置上。
她只觉得那道视线仿若形成了实体,尖锐锋利地直至她的面门。
可她想不到理由。
起码,想不到合理的、说得通的理由。
她一周看一次报纸,算上今天,已经是整整第十五次了。
自打第一次在财经版面的内页意外地扫见了莱特丽这个姓氏,从此就像留下了什么病灶,需要定期检查。
然而每一次的复查结果都是一片空白。
直到上周,大写加粗的黑体字,被印在了头版。
与上一回说什么家族掌权人再次变更,什么财团风向那些枯燥的书面化分析不同的是,这一回成了连撰稿人都喜闻乐见的婚讯。
那是她头一回,只撇了一眼,就放下了报纸。
今天又路过商学院,於星夜站在人潮奔涌的路口犹豫再三,还是投降般地钻进去,抄起架子上的铜版印刷纸,完成任务式的匆匆扫一眼。
已经看得很敷衍了,像是赶时间,更像是怕看得太清楚。
却还是耽误了,导致她只能狼狈地踩着点冲进教室。
没想到现在还能更加狼狈。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真是有病灶。
不过不是长在报纸上,而是留在了她自己身上。
真正的检阅也不是她每周一次的不定时扫视,而是此刻来自对面射线一般逼人的目光。
於星夜抬手撑头一侧,若无其事地表演认真听讲,对扎在脸侧的灼人视线置若无物。
电脑屏幕里的课件却焦灼着翻去了不知道哪一页。
好不容易熬到罗伯茨老师讲完半节课,终于轮到今天的客场嘉宾。
於星夜支棱了半节课的脖子这会儿才开始觉得僵。
她换了一边手撑头,先前钉死在讲台上绝不乱转的视线范围,现在换了个新的聚焦点,落在桌面上。
重新对焦,重新锁死。
注意力全放在撑住额头的那只手上了,台上的磁沉嗓音说了些什么内容,她完全无心分辨。
只注意到音质音色,时远时近,陌生又熟悉。
靠意志力维持四肢僵劲的时间拉得格外漫长,於星夜一会儿恨椅子太高了,她没法整张脸埋在电脑屏幕后方,一会儿又嫌台上的嘉宾话太多,台下的听众太配合,互动问题蹭出不穷。
以前也没见那人什么时候这么长篇大论过。
即便是念叨她哪里不好,教育她哪里不对的时候,也从来都是先一语中的,再点到即止。
於星夜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抬不起头,就这么硬抗到半边身子都麻了,才听到那人一句:
“还有谁,有任何问题吗?”
答疑环节的开始,意味着讲述环节结束。
不管他今天是来分享什么议题的,总归可以解放了。
於星夜悄悄挪动僵麻的身体,仍垂着头,开始收拾东西。
木杆铅笔被裹在葱郁发丛间,却没有不堪重负的狼狈,反倒支出一枝漫不经心的慵懒。
两三分碎发盈在颊边,像被空气托住似的轻飘飘,人却是一沉再沉。
桌面上的东西一样接一样收进书包里,细瘦指尖压住金属拉链条,拉一寸,指尖就跟着挪一寸。
轻缓的动作,力求静音,将存在感缩到最小。
拉锁滑到底,於星夜抱住书包,只等最后一个问题结束,就可以起身推门,而后混入人群。
那道带着银色横条的大门近在眼前,於星夜伸手就要去推,却忽然被人叫住。
是罗伯茨女士。
原以为这个座位除了离讲台近之外,起码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离门也近,可以第一个冲出教室。
却没想到,一马当先,就等于没有掩护。
深深吐一口气,於星夜无奈掉头,老老实实转去讲台跟前。
“怎么了吗,罗伯茨女士?”
她尽量平静地问。
“噢,就是跟你说一声,昨晚的问卷,可能还得请你再填两份,你看是课后去我办公室咱们当面填,还是下周同一时间?”
於星夜实话实说:
“下周同一时间可以吗?因为我今天课后还有别的事。”
老太太显得比她还客气,“当然没问题,追加的两份也该算在你的工作量里,所以按你方便的时间来。非常感谢你,宝贝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