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脑子有病。
-37-
……在儿子心中已经脑子有大病的卡拉提前结束了采集，扯着小洛森回家。
她都酝酿好开场白了，就说“我又怀孕了哎嘿，你看着办吧”，绝对能把那混蛋脸都气青——
可她前脚刚兴冲冲地跨进家门，就听见书房里传来无比剧烈的咳嗽声。
与过去所有的咳嗽声都不同，一丁点都不像虚假，一丁点都不像是轻描淡写。
卡拉脚步一顿。
然后她放开了牵着小洛森的手，轻轻走到门边，握住了把手。
-38-
门内。
他在咳血。
-39-
鲜红的、鲜红的颜料渗出精灵苍白的指缝，鲜红、鲜红的颜料淌过他的喉结，淌过羽毛笔与羊皮纸。
淌过了她眼前的一切。
-40-
“咳……咳……哈……”
无名氏喘着气，半晌，点起了指尖的圣光。
他一点点把自己身上的污渍清理干净。
“最多……还有……三个月吗……咳……哈。”
他突然轻轻笑起来，又因为这轻轻的笑声咳出了更多的鲜血。
鲜红、鲜红的——
也掺入了一丝幽绿、幽绿的颜料。
“诅咒也……呵，幸亏那白痴带儿子去采浆果了。”
-41-
卡拉轻轻放开了门把手。
-42-
她转身，看了看门边捧着浆果篮、神情懵懂的儿子。
后者的绿眼睛倒映着她的绿眼睛。
他们就像在照镜子。
……好半晌，女精灵动动耳朵，抬腿远离了书房里越发撕裂的咳嗽声。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静静跪下，抱紧了小洛森。
-43-
卡拉把脸紧紧埋在崽崽的脖子里，想象这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熊。
小洛森不明所以，他只是奇怪地眨了眨眼睛，没有推开她，双手依旧很乖地抱着浆果篮。
他想，下雨了吗？
-44-
当晚。
“喂，儿子都七个月大了，你怎么还在季节性感冒，该不会是故意偷懒不干活吧。”
“……白痴，我现在是花粉过敏。”
-45-
卡拉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卡拉也发现丈夫快死了。
-46-
……哈，怎么可能？
这可是精灵族百年来最富有智慧、工于心计的圣女，他肯定有办法解决，现在只是故意吓她。
伟大的布朗宁才不会上当。
小洛森八个月大的时候，无名氏再也撑不住那点表面的淡定，他咳出的血完全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色，溅在白色长袍上，就像升起的藤蔓。
卡拉怔怔坐在旁边，手里的刻刀一划，毁了整只木雕。
“出去。”
这是无名氏缓过气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出去，离开这个房间。别让小洛森过来……别碰我的血。”
这不可能。
“……滚出去！白痴！别碰我！”
这不可能。
-47-
那是最强大的圣女。
他怎么会死？
-48-
小洛森九个月大的时候，无名氏失明了。
这是为了清理满是诅咒的幽绿色血迹与身上止不住生长的结晶，他短时间内调动了太多次的圣光，直接遭到了信仰反噬。
……那毕竟不是天生属于他的力量，那力量理应属于每一届的圣女，只是被他使手段悄悄偷了过来。
如今，他已经背弃了圣女职位，却依旧频繁动用圣光，这当然会遭到惩罚。
呵。
不过也好。
“我身上现在是不是长了很多结晶？”
无名氏问，可感觉很久很久后才听到一句：“嗯。”
……反射弧好长，她刚刚是睡着了吗，还是在看窗户外面的小狼狗？
唉。
-49-
无名氏都能猜到她发呆的样子，与发呆的原因。
毕竟，他现在这样，可是名副其实的……
“我变丑了吧？”
她没有答话。
无名氏叹息：“肯定是变丑了。后悔了，小丫头？”
这是他第一次在缔结仪式后这么称呼妻子。
但她没有答话。
“……后悔了就赶紧跑吧……勾搭随便哪个你喜欢的小帅哥……带上小洛森……但别再欺负他。”
她依旧没有答话。
-50-
无名氏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便变得很安静。
……如果卡拉不说话，他似乎一直都很安静。
无名氏大约几十年前练出了自己盲写的能力，如今变成这样倒也不影响工作。
耳边只传来沙沙的羽毛笔滑动声，恍惚中，似乎与之前几百年在圣堂中度过的生活没有什么区别。
只除了，精灵的耳朵告诉他，床边一直坐着另一个生物。
她只发出浅浅的呼吸。
……在托着脸颊看窗户外的帅气狼人呢，还是百无聊赖地打着瞌睡？
“卡拉。”
想了想，还是顿住笔尖，把脸侧向她的方向：“生我气了？”
没有回应。
“小洛森呢？”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在他们之间找话题，有些僵硬地开了个玩笑，“你不会一生气就把他拿去喂熊了吧？”
没有回应。
……唉。
“我说了，你和我缔结仪式是肯定会后悔的……”
依旧没有回应。
-51-
无名氏苍白、附带结晶的手指不禁在羊皮纸上敲击起来。
他的听觉告诉自己，现在的语气依旧平静：“那，不然，我们先解除仪式？趁我还没有死，解除仪式会方便一点……”
“你才不会死。”
——她开口了。
但……
无名氏皱起眉，仔细分辨了一下这句话的语气。
就像不可置信似的，他晃了晃头，皱起的眉松开，又皱起。
“你……哭了吗？”
细细的，藏在话尾，是颤抖的哭腔。
……但，微不可闻，如果不是精灵的耳朵，或许会以为这份颤抖是错觉。
事实上，虚弱成了这幅模样，如今的无名氏也不是很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只能结合以往对妻子的了解作出判断——她是绝不可能为谁真正落泪的——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被她分得很清楚——热爱玩闹、喜新厌旧的年轻女孩对着自己现在这一张布满结晶、诅咒的脸也不会再有恻隐之心——
他想，难道真的是幻听？
“卡拉？”
试探了一句。
但卡拉不再开口。
-52-
无名氏敲击手指的频率忍不住变高了。空气里好像只有他的指节摩擦过羊皮纸的响动。
但……
……但。
是幻听吧。
真的、真的、是幻听吧。
妻子……独一无二的花心布朗宁……不可能爱这样丑陋的他，是不是？
-53-
也不可能伤心的。
她绝对不可能哭的。
不可能……不会……别……千万别……哭啊。
-54-
他实在太想伸手去摸摸她的脸、试探有没有潮湿了。
……但不行。自己身上的结晶与绿血绝不能被精灵触碰……
任何精灵触碰了自己，只会染上诅咒。
-55-
后来，小洛森满一岁的那天，卡拉再次和他说话了。
“那只小崽子的周岁到啦。”她轻飘飘地笑，“你有准备好什么礼物吗？”
——呼，太好了。
无名氏的心情骤然轻快起来：“礼物……这么快……让我想想……书桌抽屉里……之前，我做了一尊纯白的小石雕……”
那能够在圣堂力量的袭击下保住他一次清醒的意识，那里也藏着他整理好的，所有关乎血脉与命运的秘密。
……如果，卡拉没有带小洛森离开森林……那么，长大后，他会需要那个方法的……一次保险吧，无名氏还是倾向于希望他不会用到。
“哦。我找到了。是右边的抽屉吗？”
“对……咳，你打算送他什么？”
-56-
坐在床边的卡拉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凸的小腹。
“再送他一只小猫吧。喜欢兔子的家伙应该也会喜欢小猫？”
“嗯……那很好……但养兔子和养猫可不一样……”
-57-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他指尖的结晶越攀越高，越攀越高。
-58-
“卡拉……诚实回答我……你找到私奔对象了吗？”
卡拉知道他不是想问这个。
【你会离开吗？】
【快离开吧。】
【别在这停留。】
【别看着我死去。】
——卡拉知道他真正想要什么。
但她无能为力。
“找到了。”她说，又一个出乎意料轻松的谎言，“是很帅气的小狼狗哦，你一挂掉我就走。”
他笑起来。
依旧很美，但那和曾经看着她逗小洛森的笑不一样。
“我的颜值……咳，真的急剧下降了，是不是？”
“是。”
“……变得很丑？”
“丑死了。”
“……哼……钟爱外表、喜新厌旧的年轻精……脑子里全是稻草……”
“谁说不是呢。”
-59-
“卡拉，你真是个白痴。”
最后，丈夫对她说：“滚吧，别呆在这，我要死了，会更丑的。”
-60-
小洛森顺利度过了自己的一周岁生日。
并在这一天成功失去了爸爸。
……不过，他实在是很久、很久没见到他了……很淡很淡、只出现在摇椅里或病床上的白色影子……就算他消失……
那又……唔……会发生什么？
他不明白。
消失是什么？
离开是什么？
……他太小了，实在搞不清楚【死亡】的重量。
小洛森只是歪了歪头，注视着走出房间的妈妈。
她的衣服上都是幽绿的血，但神情很平静，套上靴子，挂上小刀，还扛起了一把铲子。
“走吧，小崽子。我们去给你那个娇弱无比的药罐子爸爸下葬，祝他早死早超生。……唉，就没见过死得这么麻烦的家伙，手稿里还有一堆我完全看不懂的安排，要知道在墓碑上做机关可费劲了，就算我是伟大的布朗宁也……嘛，为了报复，你那满脑子深谋远虑的爸爸留下的最后一件礼物就给我当纪念啦……哼哼，小崽子，你长大后可别恨我抢你的周岁礼物，你未来有那么多的生日礼物，但你妈妈我在这段婚姻里大概就只有这一个纪念礼物了……真是半点便宜都没占到……青春与处女的纯洁啊全都没了……”
——哦，听妈妈絮叨的语气，这大概不是什么大事。
太好了，那爸爸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
但小洛森还是没有动，他只是把眼睛从那扇紧闭的房门上挪开，盯到了妈妈的脸上。
他还没有学会说话，但眼神已经能说明许多问题。
“嗯？你问这个？”
卡拉笑嘻嘻地点了点嘴唇上幽绿色的血。
-61-
“我只是在他死后又故意想气他，做了个告别吻。”
-62-
一岁的小洛森当然不明白告别吻是什么。
但他知道，自那天以后，妈妈再也没有拉过他的手，捏过他的脸。
她的腿上出现了幽绿色的、尖锐细长的结晶。
她呕吐时偶尔会咳出血，那血的颜色是鲜红中带着一抹幽绿。
她微凸的小腹再也没有长大过。
“别担心，”面对他饱含疑问的眼神，卡拉只是平静地说，“我绝不会让我的崽沾上诅咒这东西的。那个病歪歪的蠢货沾了这东西几百年才会毫无解法，但我才刚刚接触几个月，不会有大事……我只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做个实验，顺着找到源头下诅咒的那王八蛋。”
诅咒……实验……找到？
“然后杀了它。”
卡拉掀掀眼皮，往嘴里塞了一串葡萄：“放心，杀了它之前，我就送你离开这座狗屎森林。”
-63-
小洛森点点头。但他其实没怎么听懂。
布朗宁家的精灵从来聪慧无比——而卡拉，过去她只是不怎么想动脑，反正她有老公负责动脑。
……失去了一个很擅长动脑的工具精后，卡拉唉声叹气，抓耳挠腮，终于在小洛森一岁半的时候，从他遗留的手稿里，艰难搞出了压制自己身上诅咒的方法。
数月后，卡拉·布朗宁顺顺利利地生下了洛莉·布朗宁，没依靠任何精帮助。
-64-
……嗯，倒也不是没依靠“任何”啦，独自关在房间里生洛莉时她好像有点太虚弱了，出现了挺严重的产后大出血……
要不是小洛森嗅到似曾相识的味道后立刻撞开门跑进来，前前后后地帮她换水拿盆递剪刀，卡拉肯定就挂了。
嘿嘿……但布朗宁家的精总有解决方法，她可不会这么轻易挂。就算小洛森不帮忙也会爬到手术台前自己处理的……顶多落点后遗症啦，反正精灵有自愈天赋。
卡拉咳出一口血，有些厌烦地漱了漱口，然后看向襁褓里的小洛莉。
她一出生就被哥哥慌慌张张地抱在了怀里，此时才慢悠悠睁开眼睛。
绿色眼睛，栗色头发。
-65-
哦。
卡拉心里划过一丝失望：一点都不像他，只是颜色浅了一点罢了。
-66-
唉……遗传学……想要个白发白眼的崽崽玩就这么难吗？
……算啦算啦，这也证明布朗宁家的基因就是特别强大。
-67-
她疲惫地合上眼睛，删去脑子里浮出的那张面容。
【我警告过你吧，老实躺好休息，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做掉……】
-68-
瞎想什么呢，睡了睡了。
-69-
数天后，一队做买卖的狼人族出现在了森林边缘，而小小的布朗宁一家缀在队伍的最后。
哥哥抱着妹妹，妈妈拎着他的兔子笼，一只手插在口袋里。
“你真要把这只兔子也带出去吗？”妈妈听上去十分无语，“要知道，它只是一只兔子，森林外面的世界也会有兔子。”
小洛森坚定摇头。卡拉从他空前坚定的神情里读到，他是要与兔子共存亡的。
……唉，这只傻乎乎的兔子控。
她揉揉他的头发，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站立的狼人。
“你们多久出发？”
“快了……我们要等浓雾最薄的时机……”
“你和我做过契约魔法。背叛的代价……我可是精灵，有自愈天赋，而你们……知道吧？”
-70-
名为亚瑟·泽奥西斯的年轻狼人点点头。
“当然，您提供给我们族群的矿石资源非常珍贵……而按照契约魔法，我会把这两只幼崽平安带出去的。”
卡拉摸摸下巴。
“你这样敢越过圣堂、和精灵叛徒做交易赚取魔法资源的族长，将来不肯只做个小贩吧？有什么打算？”
“呃……其实有想过开个魔法学院什么的……我对法师界很感兴趣……”
年轻狼人挠挠头，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但目前主要还是想娶老婆。……说真的，您这样有见识的精灵，还是执意要留在森林里，不和我们走吗？”
卡拉笑起来，抱起双臂：“哎呀，那真不巧，我可是别精的老婆。……虽然他是个混蛋，但我不打算再投入婚姻了，实在浪费青春。”
“……请您别再说笑了，我又不是不清楚，我完全不是那个意思……何况，您已经有了两只崽崽……”
狼人流露出单纯且渴望的目光：“崽崽可真好啊。我也想要崽崽。”
不，你好像是不太清楚。
卡拉歪了歪头：“别的我也说不清。但你再和我继续聊下去，你身后那只叫贝拉的母狼好像会咬死你。”
“……请别介意，贝拉是我们族群里脾气最暴的一只……天知道将来哪只倒霉狼会和她生崽崽……”
卡拉：奥。
-71-
闲聊持续了五分钟左右，狼人眼神一变，发出一声呼哨。
他们尽数变成狼身，颇有秩序地摆着尾巴，步入迷雾。
卡拉知道时间到了。
她推了一把抱着小洛莉的小洛森，示意他坐上身边那头大狼的狼背，又俯身把他的兔子笼系在另一头狼的狼背上。
可小洛森没有动。
他看了看未知的迷雾，又扭头过来，拽紧了她的衣角。
“……听话，先抓好这位狼叔叔的背毛，妈妈很快就跟上来。”
卡拉身边的大狼“呜呜”低叫，催促了一声。
可小洛森依然没有动。他那双会说话的绿眼睛就好像直接表示着“我知道你在说谎”。
……唉，布朗宁的谎言天赋吗。
-72-
“小家伙，我可不会再养你。你的爸爸已经死了，而我呢，没兴趣和他的崽继续做什么牵扯。”
卡拉又推了他一把：“去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帮犬科生物会照顾好你们的，他们天性就又蠢又善良，特别珍惜幼崽。”
大狼：“嗷！”
但小洛森依旧不动。
他就是紧抿着嘴站在原地，一只手抱着妹妹，一只手紧紧拽着妈妈的袍角，固执得像小石头。
-73-
【真像他。】
【骨子里，一模一样。】
-74-
卡拉的目光闪了闪，然后深吸一口气，伸手撕开他紧紧拽在袍角上的爪子。
小洛森更紧更紧地拽住了——
可，就在他们僵持的时候，那只背着兔子笼的狼已经向迷雾中走去，而兔子笼逐渐被淹没在迷雾中——
“咔。”
噩梦里曾出现的那股血味再次窜进鼻尖，卡拉猛地抬起头。
-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