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将在四日之后封城。
杜县令给他们三个准备的住处是的一进的小院子。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穗儿已经吃饱睡下,冯筠还没有回来。赵素衣到小厨房里将粥热了一遍,搬出一把小凳子, 坐到院子里等他。
今夜天空纤尘可见,四野里都安静明亮。赵素衣抬起头来向上望,只见月色薄如春丨梦,是一轮皎皎地团圆。
他突然想吃礼泉坊的点心、西市的炒瓜子、还有皇城里的樱桃毕罗。但以上三种, 就算有钱也没有办法在渔阳城内买到。一如他对家的思念,无法通过朗照千里的月光寄送到龙首原。
他想起冯筠在白天送的东市梅子糖, 剥开糯米的糖纸, 将小糖块含进嘴巴里。味道是绵绵的甜, 就像长安城开遍桃花的春天。
赵素衣想向赵柳写一封家信, 可是二狗还没有回来。他也等不到冯筠,心里烦躁地又去将锅里的粥热了一遍。
正在此刻,赵素衣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哀哀地唢呐声。他转头向门外看,看到有送葬的队伍自他眼前的小路上走过。他们缟素白衣, 举着灯, 走在最前方的人低头缓步,捧着一方小小的骨灰盒。
死于疫病的人, 是不允许直接土葬的。
赵素衣瞬间牵挂起冯筠, 眼见着长河渐落, 他索性提了一盏浅红的灯笼, 走到院门外等。雨后风大,吹得小灯笼左右摇晃。
灯火闪烁间,去医馆里义务帮忙的邻居大娘回来了。她不知道赵素衣的身份,只当他是杜县令的亲戚。她见他一个人在外头,奇怪道:“郎君, 外头风大,你怎么也不回家?在外头做什么?”
“等人,我总觉得他马上就会回来了。”赵素衣见了她,似乎记起什么事情,又问道,“娘子,我想向你借点五色绳,不知道有没有?”
“五色绳?今年过完端午我家里还剩一些,小郎君稍等。”邻居大娘走入她家院落,不多时就拿着一把五色绳出来,“小郎君,这些够不够?”
“够的。”赵素衣挑了几根长的收下,他向人道谢后回到屋子里,坐在桌边,对着烛火编起长命缕。
赵素衣从小就见家里的大人给他编这个东西,耳濡目染,对过程已经非常熟悉。他手上动作很快,没多久就编出来一根。
样子同他那根很像,都是留出很长的流苏穗子,讨个吉利的好兆头。
赵素衣揣好新编成的长命缕,再次提上灯笼到院门外去等冯筠。风吹得他有些冷,索性将灯笼撂到地上,蹲在路边等冯筠。
这等着等着,他的眼皮就开始奔向彼此。
赵素衣揉揉眼睛,两只手分别伸出食指和中指,将眼皮撑开。可他实在是困,以至于手指头都不大听使唤,半盏茶的时间都未到,先一步叛变离开。
他困得身子直晃,忽然间往后一倒,靠着墙坐到了地上。
差不多后半夜的时候,冯筠提着灯笼回来。他跟人话疗得口干舌燥,就想快些回家喝水吃饭。
远远地,他看到赵素衣在路边,跟只小猫似地缩成一团。冯筠以为他又不舒服,加快脚步过去。等走近一瞧,却发现赵素衣睡着了。
冯筠见赵素衣睡得沉,不愿意喊他起来。想了想,决定抱他进去。
冯老师想得坦荡,自己乃是恪守正道的君子。再说了,又不是没有抱过。他先放下灯笼,一双手分别托起赵素衣的膝弯和腰,慢慢将人抱起来。
清冽的兰花熏香气直往冯君子怀里钻,令他蹭地红了脸。
赵素衣向来浅眠,冯筠一碰他就醒了。只是脑子还半睡在梦里,一时间没搞清发生了什么。
冯筠低头看到了他睁开的眼睛,愣愣道:“阿宝,你好香啊。”
赵素衣这才意识到,自己正以一个十分不雅的样子躺在冯筠怀里。他原本看见冯筠回来,应该是高兴的,如今只剩下羞愤和恼怒,抬起手朝着冯筠的下巴就是一拳。
冯筠猝不及防,赵素衣力气又不小,一拳将冯君子锤个趔趄。他又抱着赵素衣,瞬间重心不稳,导致两个人一起摔到泥巴里滚了两圈。
赵素衣爬起来瞧瞧自己满是泥巴点子的衣服,火气更炽,张嘴就骂:“狗王八冯筠!你找死?!”
在冯君子的想象之中,正常的剧情发展应该是自己抱着赵素衣进门上炕,再帮他换了衣服,然后舒舒服服地睡到天明。
冯筠心中大恨,现在事情发展成这个模样,就娘的见鬼。今晚别说上炕睡觉,打地铺都算赵素衣法外开恩。
他正惆怅,又听赵素衣说:“你把我的长命缕给我。”
冯筠一惊,心说阿宝竟然气到了这个份上?他一万个不想还给他,将缠着长命缕的左手背后,有理有据:“这是你送给我的祝福,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赵素衣拍着身上的土,撇着嘴说:“不是收回去,是我这有根新的,你戴这个。”
说时,他把怀中的长命缕交给冯筠。
冯筠接过来,看出这一根是新编的,顿时百恨全消。
阿宝果然在乎我,他想。
冯君子动作麻利地把它系在自己手上,嘴角微微翘起,得便宜卖乖道:“阿宝,这是你刚刚编的吗?”
赵素衣不吱声。
冯筠见他这个表情,立马懂了。他嘿然一笑,解开之前赵素衣的那根旧的还了回去。
赵素衣还在生冯筠的气,随便把长命缕往胳膊上一缠,扔下一句:“小厨房里有粥,粥是热的。”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冯筠心里更加欢喜,他知道自己回来得晚,但赵素衣还是给热了粥。
阿宝真是在乎死我了,他想。
冯筠看着他的背影,认真说:“我明天一定早回来,不让你等我。”
“谁稀罕等你!”赵素衣走进屋,用力关了门。
冯筠弯腰捡起地上的两盏灯笼,他抬头望向天空,风吹得银河倾斜着向南北方向延伸,最灿烂不过。而一轮月亮悬于彩云之间,最圆满不过。
这是个好兆头,他想。
冯筠到小厨房里盛了碗热腾腾的粥,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喝下。随后他锁好院门,一进屋,就看到自己的被褥被堆到了外间屋里。
他有些哭笑不得,在外间屋打了个地铺睡了。
到白天时,赵素衣和冯筠见面的时候就变得很少。一个前往县衙安排封城前的事情,一个则跟满城熬制心灵鸡汤。
临近封城前一天傍晚,官府向各处路口张贴告示,告知民众明日辰时城内四道大门将一齐封闭,除接收物资之外,暂不开启。
此消息一出,不少人连夜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在封城之前离开。毕竟渔阳旱灾只是少有缓解,城中瘟疫肆虐,谁也说不好未来会发生什么情况。
也有不少人留在这片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因为家就在这里,他们选择相信希望。
封城前的一晚,赵素衣去了渔阳城的东门。东门是城中最大的城门,他就是经这到门走入的渔阳。自瘟疫以来,宵禁越发严格,这时候的街道空旷。只有巡夜的差役,骑着马,踏过草色牂牂。
赵素衣已经让穗儿转告冯筠,他今晚不回去了,锅里有几张烙好的菜饼子,记得吃。
他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城门楼下,一抬眼,在青灰色的砖墙上发现了一处小儿涂鸦。运笔幼稚,瞧着是用石头刻的。
画的内容也简单,是太阳和一株稻穗。
赵素衣在一瞬间懂得了这个小孩子的愿望,低头笑了笑。他又在东门口坐一会,拿起小板凳和灯笼,沿着街道向前走。
赵素衣腰间佩戴官府印信,巡夜的差役也不敢拦,任由他自己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