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一,雪。
呼啸的北风,不时掀起一张张雪幕,披在苍山之上。
雪落无声天地黯,万木萧疏鸟兽藏。唯有两行足迹,缓缓印在雪地上。
“唉……”
万猎户长叹了一声,满腹的牢骚——若不是实在抗不住家中婆娘的念叨数落,他说什么也不会顶着北风烟雪,像个傻子一样上山寻猎。
只是挨冻受累倒也罢了,更要命的是一天忙活下来,还是一无所获。眼看天色将晚,山下隐隐有炊烟升起,万猎户不由得一边低声咒骂,一边思量该如何应对婆娘的脸色。
就在这时,万猎户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丝动静——虽然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下,但在这静止的雪原上,逃不过一个老猎户的眼睛。
他连忙伏下身子屏住呼吸,扭头一看,果然不远处有一个雪堆正微微起伏着。
不一会,只听“噗”地一声轻响,一只雪白的小兽从雪堆中探出头来,它笨拙地晃头左右看了看,又呆呆望向天空。
万猎户一喜,忙抽出一只箭来搭在弦上,缓缓拉开猎弓——弓弦一响,只听一声尖鸣如婴儿啼哭,那小兽扑腾了一下,一头栽进了雪堆。
万猎户吹了个口哨,几步赶过去,一把将那小兽从雪堆里抓了出来。
“狐狸?”万猎户略吃了一惊,没想到竟是只狐狸崽子,拎起来也就一尺长,一条大尾巴却占去一半。
“哈哈哈!这可赚大了!这么好的一张皮,正好做件小袄。等阿凤的娃子满月的时候,看谁的贺礼有我老万这份漂亮……咦?”
兴高采烈的万猎户心思全落在一张好皮上,这才发现小家伙没死,正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像个婴儿一样好奇地瞧着他。
“没射着么?”万猎户略感诧异,小声嘀咕两声,手上加劲,准备将这刚刚幸运逃过一劫的小家伙掐死。
“——住手!”
陡然间一个声音从天而降,万猎户一愣神的功夫,眼前闪过一道强光,半边身子顿时一片酥麻。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飞一般掠过,一把将那小狐狸抢了过去。
万猎户惊得连退两步,慌忙把手按在腰间刀柄上。可等他定睛一看,眼前竟是一个只有七八岁大的小女孩!
在这寒风刺骨的大冬天,女孩只穿着薄薄的碧色衣裙,露着白嫩的胳膊和小腿,好似夏日的莲藕。粉白的小脸涨得通红,把那小狐狸紧紧抱在怀里,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正狠狠地瞪着万猎户。
“这哪来的女娃子?莫不是什么山精水怪?”万猎户使劲揉了揉眼睛,一时目瞪口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风声一响,又一个身影从天而降。坠势虽猛,可落地时却骤然一缓,好似秋叶拂过湖面,连一片雪花都没有掀起。
傲然立于雪中的,是一个俊朗的青年,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英气不凡。一身水蓝长袍,袖口和胸前绣着几道图纹,有如蒸腾的云雾。而最惹眼的,莫过于他身后背着一柄金灿灿的古剑。
青年打量了一下万猎户,又望向一旁抱着小狐狸轻声安慰的小女孩,凝重的神色中逐渐露出疑惑,开口问道:“冬儿,怎么回事?”
“他、他!他是坏人!”小女孩抽出一只白玉般的小手,用力指着万猎户,神情仿佛在指证一个欺男霸女的恶棍,“他要杀了这孩子!”
青年顿时放松下来,一脸苦笑,“冬儿啊,你忘了么?咱们在追‘万年妖狐’啊,师父交代过,其余事情一概不理会的。”
小女孩愣了一下,歪了歪头,还是撅着嘴道:“可是大师兄,他是坏人,要杀这孩子呢。你不是说,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咱们修道之人决不能袖手旁观么?”
青年上前拍了拍女孩的头,微笑道:“他不是坏人,是猎人。他是为了生计而打猎,并非无故杀生。这是他的猎物,应该交给他的。”
小女孩一听立刻扭过身去,将怀里的小狐狸抱得紧紧的,连声道:“不行、不行!大师兄又莫名其妙了,不听!不听!”
青年苦笑着摇了摇头,转向万猎户拱手一揖道:“这位老伯有礼了,晚生姓风名曦,这是我师妹冬儿。她年少不懂事,冲撞了您,我代她向您赔罪。”
万猎户脑子里早已是一片空白,支吾半天,语无伦次。只是反反复复说不妨事,连自家姓名也没报上。
风曦指了指女孩怀中的小狐狸,道:“老伯,这狐狸乃是灵种,杀之不祥。况且杀了它所得不过一张毛皮而已,不如将它卖给我们,权当行善放生,不知老伯意下如何?”
说着,他伸手往袖中一探,却顿在那里,面露尴尬之色。
万猎户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了,你们拿去就是了。”
风曦也不推辞,拱手道:“那就多谢老伯了。我们不敢平白拿人之物,只是今日身上未带钱财,来日必登门奉上。”
说罢,风曦向万猎户深深一揖,转身对女孩道:“走吧冬儿,大家都以为你发现了什么,正赶过来呢,咱们快迎上去吧。”
说着,他长袖一挥,背后那柄金色古剑化作一道丈许长的金光,在二人身边一绕,只见一道金光冲天而去,几个呼吸间便消失在天际。
万猎户呆呆望着天边远去的金光,直到天色发黑,才回过神来。
他毕竟是外出闯荡过的人,见了二人飞天遁地的大神通,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早已呼之欲出——修仙者。
万猎户年少的时候,也曾在光怪陆离的神仙故事中沉浸过许多时日,幻想着有一天偶结仙缘,入得宝山求道,成为御剑乘风的修仙者。
怎奈岁月蹉跎,如今年过不惑,儿时的梦想早已随风而去,引为笑谈,可两位修仙者却当真出现在眼前。
这等奇遇,足以当做下半辈子的谈资了。万猎户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身子,兴冲冲地下山去了。
…………
“——修仙?我呸!!”
回到家,万猎户兴高采烈地把他的奇遇一讲,婆娘立刻劈头盖脸地骂起来。
“没打着就没打着呗,也不是头一回了——几十岁的人了,还成天念叨什么仙啊鬼啊,当着孩子面编瞎话,你不害臊啊?”
“你懂得个屁!”万猎户满心欢喜顿时化作肝火,与婆娘大声吵了起来。
可左右一看,大儿子和儿媳虽不言语,脸上那笑意分明是不信,小儿子更是笑得趴在桌子上,饭都吃不下去了。
“你们这群没见识的东西,个个都是睁眼瞎子!就算神仙站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你们也不认得!”万猎户急得脸红脖子粗,“谁不信咱们一会上山去,我讲给阿郎听,让阿郎说说是不是真的!”
一说起阿郎,婆娘更来劲了,声音也拔高了一大截,硬生生揭短道:“你还有脸去人家家那?入冬前我就跟阿凤说,要给她炖点野鸡汤补补身子——到现在,人家都快生了,我连根鸡毛都没见着呢!”
“——你去吧!我可没脸再敲人家门了!”
万猎户恼羞成怒,摔下碗筷气冲冲地出了家门,在村头溜了几圈后,终究还是憋不下这口气,拉不下脸来就此回家,于是咬了咬牙,当真奔阿郎家去了。
阿郎和阿凤,是几年前搬到村里来的一对小两口。
阿郎是个俊朗的小伙子,脸上的笑容就像三月里的阳光,暖洋洋的。若不是有了阿凤,只怕全村的姑娘都得抢着嫁他。
而阿凤是个秀美腼腆的姑娘,平日里很少出门,见了人也总是低头微笑,不言不语。
阿郎家里有几口比米缸还大的书箱,也不知他究竟看过多少书,反正阿郎年纪虽然不大,却天上地下什么都懂。村里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有些依赖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办不好的事,去找阿郎准没错。
万猎户小心翼翼地踏过村西冰封的小河,登上了月色笼罩下的西山。阿郎和阿凤就住在半山腰的山坳处,他们在那搭了一间小木屋,屋前屋后种满了果树,如今已成了好大一片林子。
果林中的小径虽然曲折,万猎户却是轻车熟路,不一会功夫就来到了小木屋前。正准备上前敲门,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阿郎微笑着站在门口,“万大叔,快进来,我刚好新酿了一坛果子酒,咱们一边烤火一边喝酒。”
万猎户一听有酒,顿时精神一振,大笑着拍了拍阿郎的肩膀进了屋,却见阿凤挺着个大肚子正往桌上放置碗筷,连忙大叫道:“阿凤啊,你快歇着吧!都快生了的人,怎么还干这些活?”
阿凤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不妨事。阿郎在一旁笑道:“让她活动活动也好,万大叔,天儿冷你先喝点酒暖暖身子,我去弄两个小菜。”
万猎户连连推辞,却架不住小两口的热情,只得腆着脸坐了。不一会的功夫,阿郎便端上来两荤两素四个小菜。
万猎户晚饭也没吃,这会儿正饿着,索性豁出老脸尽情吃喝。等填饱了肚子,便唠起家常,问问阿凤这几天怎么样,想吃点什么,由此转到打猎的事,这才进入正题。
“阿郎啊,我今天上山打猎遇到一件奇事……”
阿郎今晚似乎有心思,总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万猎户生怕他没兴趣听,一边讲一边注意着他的表情。
只见阿郎一开始还不在意,可听到“风曦”在追“万年妖狐”的时候,阿郎明显皱了一下眉,随即低头陷入了沉思。
“阿郎,怎么样?他们是不是修仙者啊?”万猎户好不容易把事情讲完了,屋里却静得出奇。
阿郎这才抬起头来道:“大叔猜得没错,他们的确是修仙者。从那风曦的衣着气度来看,应该是玄门正宗的弟子。”
万猎户一听阿郎说是,心头大定,随即问道:“玄门?什么是玄门?”
“修仙者依各自修炼的道法不同,分成许多门宗派别。玄门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阿郎又有点心不在焉地答道。
万猎户奇道:“我还以为修仙者都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独来独往的呢。原来和江湖汉子一样,也是分帮结伙的啊?”
阿郎一笑,随口道:“却不可同日而语。江湖人士拉帮结伙,开山立派,不过是为了共同的利益聚在一起——以利合者,迫穷祸害相弃也。就算是横行一时的大帮派,从兴起到衰败也就是几十年的事。”
“而修仙门派则是同源共生,千百万年传承演变而来……”
万猎户一向对神仙之类的传说痴迷不已,此时酒劲上涌,也没注意到阿郎眉间的忧色,反倒兴奋地道:“阿郎,我就爱听你讲那些上古的事,快给我讲讲,那些个修仙者啊、修仙门派都是怎么来的,我将来也好讲给我小孙子听。”
阿郎微微一愣,随即洒然一笑,满饮了一杯酒,缓缓道:“大叔想必知道天地二神开天辟地,造育苍生的传说——神州子民都相信,这天地万物,万千生灵都是他们兄妹二神创造的。”
万猎户点了点头,正想接话,阿郎却语气一转,沉声道:“而我却听过另一种说法,说这世界是在比太古更遥远的时代,由一位无名大神所创造。”
“这个世界创立之初,本无神人之分。或者说,那太初世界的每个‘人’,都像我们眼中的神仙一样……”
“因为大神把神力分给每一个人,让他们没有悲痛病死,没有苦难哀愁,也没有烦恼和孤寂。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去,不管有什么愿望,都会立刻实现……”
阿郎讲述着古老的传说,脸上的忧色渐渐消失不见,仿佛自身也回到了那无忧无痛的太初世界。
他神色逐渐平和,目光却迷茫起来,不知落在何处。似乎并不是单纯讲给万猎户听,而是自失地沉浸在那亿万年前的传说中。
“每个人的愿望都能实现?那感情好,可是……”见阿郎不说话,万猎户忍不住插口道,“要是人们的愿望相互冲突呢?”
阿郎回过神来,自失一笑,“没错。”
“大神创世之后,安然睡去。大神已经赋予了人们神力,也赋予了所有人一颗自由之心,祂以为从此世界可以自行运转,直至趋于完美。人们可以自由实现愿望,也就不再需要祂了……”
阿郎顿了一下,接着道:“然而,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太初世界的人们渐渐变了。因为人心不会被神力左右,却也永远不会趋于完美……”
“人们迷恋于实现愿望的神力,却忘记了大神之本愿。他们开始由着自己的欲望,甚至一时的喜怒,去随意改变这个世界。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就去阻挠破坏别人的愿望……”
“人与人的愿望相互违背,神力相互抵消,愿望再也无法轻易实现——人心也就开始生出不满、自私与贪婪,只想争夺更多的神力,实现自己的愿望,于是便有了争端……”
“欲望越来越膨胀,争端也就愈演愈烈,甚至有人想要独自支配整个世界,将一切据为己有,让所有人都服从他的意愿……”
“终于,那个曾经无痛无悲的太初世界陷入了无休无止的纷争和混乱,一步一步走向了毁灭。而沉睡中的大神,也终于被惊醒了……”
说到这,阿郎目光中透着无尽的悲哀,“不知大神看到祂亲手创造的世界变成了那个样子,会是什么样的感受。会不会也像我们凡人一样?失望,或是愤怒,抑或心灰意冷……”
“最终,大神开辟了一个叫做‘天上天’的神境,把所有依然守住纯善本心的人送到那里,便收回了自己的神力,并亲手降下了神罚……”
万猎户听到这,终于忍不住张大了嘴巴,“难、难道说……”
阿郎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天地倒悬,洪水漫天,生灵绝灭,大地荒芜——这正是大神降下的神罚……”
“失去了大神恩赐的人们这才发现他们的无力,但是已经晚了。洪荒过后,天地重归混沌,生灵也几乎灭绝。”
万猎户想象着天地倒悬,洪水漫天的末世景象,不由得慨然长叹,良久,才问道:“那,大神呢?”
阿郎也叹了一口气,答道:“传说大神灭世之后,本欲弃世而去。可天上天的人们苦苦挽留,凝聚他们所有人的愿力,在天上天的悬圃中造出了一个和太初世界一样美好,却再也不会有人去打扰的秘境,叫做‘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