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除夕那天开始，雪就没有停过。天气这样不好，天天下着清雪，今年，村子里这年过得一点也不热闹。
大家都窝在自已家里，每天不是围着火堆烤火，就是坐床上，捂着被窝做针线活。
村子里，白茫茫一片。早晨的时候，这雪地里是干净的一点小瑕疵也没有。连村子里的狗狗们也不出来乱跑了，一串脚印也不来留在雪地上。
到了晌午的时候，村头突然就有了嘈杂声。来了汽车的声音，而且不只有一辆的样子，而是接二连三地有汽车驶到村头就刹车，熄火的动静，清清楚楚地传到人们的耳朵。
于是，陆续地就有人从家里出来了。狗也跟着各自的主人从一个个的院子里窜出来。
人们在半路上就遇到一支几十人的队伍，全是青年的后生。其中也有几个与村民相互认识的，也打招呼：
“这么早？这么冷的，来走亲戚呀？”
“来接亲呢。”
接亲……孙家寨子的孙家人来接亲？接山花吗？山花回来了？到底被捉住了？
可把村民们整不会了。没听说谁家嫁女呀？头天也没有谁家办酒席呀？老黄家也没有办酒席呀，到谁家接亲呢？
正打算问时，大部队已经走远了，没人搭话了。径直向着那老黄家的方向去了。
这接亲的排场是真的大呀！十多辆崭新的婚车，打扮得红红花花的。一连串地排列在麦场上，雪地的平整全给踏破了。
这下什么印迹都有了。人的脚印子，狗的脚印子，猫的，鸟的，甚至村子里的老鼠也被惊动了，也在雪地里到处逃窜，留下它那独特的尖尖的脚印。
村子里闹腾起来，全村翻腾着，这白色的世界像刚刚活转来似的。
村民们在雪地里站成一条夹道，从村头一直排到老黄家院门外。
没有吹吹打打的喜乐，没有鞭炮声，就是一片哄哄的人声，簇拥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出来了。
新娘子像喝醉了酒似的，被她弟弟少华和一个孙家的后生扶着，说是扶着，更像是架着。
新娘子脚像是踩在棉花上漂移一般，软软的，不能稳踏在地上。她穿着红色大袄子，袄子很大，很长，长到膝盖上方；肥宽的棉裤，一点也不合身。要不是新娘子身材够高挑的，这一身喜服可就够丑的了。
新娘子的脸在微微透明的红盖头下，若隐若现。
走了几步，在孙家人的指点下，少华蹲下身把新娘子背起来走。这里是有背新娘子的习俗，可不是走一段路才背的。新娘在跨出堂屋的门槛的时候是由家中的兄弟背出院门去的。
要一直背到村口才能放下来，然后以前是骑马，没有马就走路，现在都用汽车来接亲了。
今天看起来并不像是为着习俗而背新娘，而像是因为新娘没有力气走路才背的。
而且那少华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让他背他姐姐，都快把他怄到哭鼻子了。
人群里一路地传递着各种传说：听说昨晚就把山花逮回来了……又听说老黄家愿意退还彩礼，但是孙家只要接人……生是孙家人死是孙家鬼……又听说老黄家不办酒席，没脸办……
这会子从外表看来是一切正常的，像是一场热闹而平常 的婚礼。
可是，新娘子是一个恍恍惚惚的新娘子，一个晃晃悠悠的新娘子。
她在红红的盖头下似醒非醒。透过红色的世界，她能看到身边人影绰绰。
她的眼神是迷离的，像一个刚来到陌生世界的人，像一个迷途的小孩，畏惧，陌生，好奇，还有淡淡的忧伤。
她找不见她的亲人似的，茫然地在人群里，在寻寻觅觅，寻寻觅觅
“这丫头，怎么哪里不对劲似的？”
“她好像不清醒似的。”
“山花，山花，我是二姑”
她听不见似的，完全不作出任何反应，一点细微的动作也没有表示。
“怎么才出去一年半载的，就完全不认识人似的？”
叫二姑的，失落地说，不无忧心地，透过盖头深深往里面探究着。
但是，美丽的新娘完全没有反应。她不仅不认识人，她连听也听不见似的，她沉浸在自已的内心，或是另一个什么空间之类的。
“这姑娘怎么了？”
“新娘子怎么了？”
“完全不对劲呀！”
新娘子走路需要扶，像个裹小脚的小姐，不仅出来的时候需要人搀扶，走了几步，便需要人背了。
少华黑沉的脸，背起来他的姐姐，一直背到接亲的婚车那里。
山花像个听话的小孩，或是更像一个傻掉的山花。让扶就扶，让背就背。
她被放进婚车里，接亲的人在婚车面前象征性地放了一串鞭炮，接亲的队伍就开拔了。
接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气派豪华，但是没有送亲的人。队伍里一个送亲的人也没有，没有新娘子的娘家人。
尽管接亲的场面看起来是多么气派，但是没有送亲的人，也有很多规矩不寻常。
少华也被丢在看热闹的村民中，站在那里目送车队驶出村子。
这一点，不免的使人恍惚茫然，看热闹的，自发地来关心婚礼的街坊邻居们，也都摸不着头脑，百思不解。
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能给谁什么答案。于是，默默地观礼。
昨天夜里，也不知道昏睡了多少天的山花，第一次苏醒过来。
她发现躺在自已的闺房里，自已住了十多年的房间里，一切那么不真实。一度以为自已曾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一个幸福的，光彩斑斓的美梦。醒来一切如旧，她还是山村的山花，牧羊女山花，从来也不曾离开过山村的山花。
但是，当她越来越清晰明白的时候，隐隐的，很多画面活生生地来到她脑海里。
她想起一切来了！一切都是真实的，真实的如同刚刚发生。她在内心坚定了，自已并没有做梦，她是曾经逃出了生她养她的原生家庭，逃出了山村，并且发誓永不回头的。
她居然回来了，她还从自已从小居住的黑暗的小屋里醒来。
南哥!南哥！她记得，那夜，她和南哥在一起，一些零碎的画面一切本来是那样温馨的体验，可是她突然就眼前一黑，坠入无边的黑暗
她想到这里，她惊惶地一下子坐起身来。
“醒了！醒了！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