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玑拿起兔子肉说:“我专门抓的肥兔子,今晚烤肉吃吧,外面的调料我多带了回来,以后你们也可以吃。”她动作迅速地架起火堆,仿佛在心中排练了千百次,宋长惟举着锄头去对岸挖酒。
一时间,竟只有南青未一人呆呆站在原地,无事可做。
“阿未。”
南青未听见楚玑喊她,面色不愉道:“只有我师尊,可以喊我阿未。”
楚玑扬起笑颜,搁置下手中处理兔子的刀道:“喊你是为了亲近你,你这样,姐姐可不会喜欢。”那一张同宋长惟七分相像的容颜让南青未失神,口中委实无法对着师尊的脸说脏话,只得道:“你喊我做什么?”
楚玑说:“能请你将厨房的铁签子拿来吗,六根就好。”
南青未将铁签子拿来,只见楚玑接过利落地将兔子整个贯穿,架在两边的木桩上,抬头看着来人笑。宋长惟绕过木桩,把酒壶递给她:“这酒发酵得久,味道该比从前好不少,你尝尝?”
楚玑灌了一口,眼前一亮:“果然香甜。”
宋长惟听了很高兴,羞涩一笑,目光触及身侧的孩子,揽着南青未坐到凳子上,给人将头发梳理好叮嘱道:“头发用发带绑着,便不会轻易弄乱。”
南青未看着她提着一些东西离去,看着像要出远门。
“师尊,您去哪儿?”
“出门走走,不用等我了。”
南青未视线跟随,如同海桥边的望夫石。
楚玑拉住她的后领子,阻止她想跟着的念头:“阿未,姐姐要去见一个故人,你莫跟去。你第一次跟我们过新年,知不知道有什么事要做?”
南青未不敢贸然跟去,只好随口问:“什么?”
楚玑从后院的房间里拖出一个箱子,里面是一本《度节手册》。
“谁取的名字?”南青未读了两遍,依旧觉得不吉利,度节,渡劫。
楚玑抱着一个狮子头的套子,说:“你师尊取的。我跟她生活这么多年,姐姐每次取名字都喜欢删字,就地取材。上个月,天族的雀云娘娘生了一个儿子,因着雀云娘娘这胎害喜严重,又来之不易,所以那段时期,她经常往云中关跑。得姐姐养护,这儿子生下来便根骨绝佳,神仙通婚,怀孕艰难,雀云娘娘有心感谢,特意让姐姐取名,说是感谢姐姐让天族又添龙儿,姐姐左思右想,大手一挥,索性就叫赢添吧。”
南青未微微弯起嘴角,似乎想到了宋长惟为取名一事抓破脑袋的神色,她小心地捧着这本《度节手册》,真心夸赞:“师尊取的名字通俗易懂,让人一眼就领略其中道义。”
她漫不经心地看了楚玑一眼,在她的认知里,这人跟师尊长相如此相似,还以姐妹相称,说不定就是堂姊妹。
二人拿着东西步到前院。
天边飞来一个个写着新春愿望的天灯,天灯从凡间的弯月窗户飞出,穿过微黄的黑夜,升至神明的上空,天色变得湛蓝,灯火也盈盈弱弱地亮起。
南青未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唇微张,惊叹。
天灯钻出云,化作一盏盏掌心灯落在云中关的小河里。
南青未取出一盏,打开其中的一页小纸,白纸上的一位绾髻妇人正跪拜祈福。
“信女祈愿,新年风调雨顺,我儿苦难不近身。”
一条极细的金线连接着远方,在太阳的照射下隐去。
这些金丝便是信徒同神明之间的联系,能够传达下界的讯息,也是功德的一种流向方式,南青未不免想起自已从前的遭遇,恍恍惚惚,濒死求生。
她不信神,只信她自已。
南青未看着这盏小灯,若有所思,美目流转。
世人说,神仙创世,担天下太平之职,开天辟地,以身化六道,渡人来世,满心慈悲,世间因果,死后一一量算。
原来,神仙真的能够听到诉求,只是……他们不想管。
那她从前的心声,不知是没有传到神的耳朵里,还是没有神仙愿意倾听,泥潭里挣扎的弱小,如果不反抗,便会被压迫至死。
等到整个小河变成绚丽的绸带,天变成乌青色,宋长惟也不见回来,南青未倒底有些忍不住,她问:“师尊去见什么故人了?”
楚玑淡淡道:“是姐姐进入太常山之前的……孩子。”
南青未的目光同楚玑撞上,眼里有了闪烁。
“是她捡的孤儿。”楚玑解释。
宋长惟刚成人形时,流落凡间,没有银子,没有吃食,不过她是仙,不用吃也是可以的,只是她偏偏捡了个襁褓中的婴孩儿,这个孩子刚出生被人随意丢在庙里,被夜里睡觉的宋长惟发现。
孩子是个女婴,脸色冻得发紫,宋长惟抱着她,人们说,吃东西才能活,于是宋长惟挨家挨户祈求别人给点裹腹的米汤糊糊给孩子,自已去林中砍些柴火作为交换,当时大雪封山,山中有妖邪,旁人不敢进,宋长惟借此将孩子养大。
可惜在孩子五岁那年,凡间瘟疫横行。
死了。
宋长惟有些茫然地看着不再动弹的孩子,那软软小小的身子躺在干枯的硬草上,嘴唇发乌,再也叫不出一声娘亲。
昔日的手掌不过宋长惟一半大小,却可以轻轻梳理“娘亲”的长发,宋长惟曾牵着她的手去河里玩,夏日里,小孩儿的皮肤黑黑的,触目可及全是绿水青山。
只是如今,只有短小一截,连棺材都没有。
生老病死,是凡人的最为重视的事,不可避免,更无法与之抗衡,宋长惟算是体会到了,她求人施舍些钱财,好去买副棺材,辗转于几个巷子,才得一位木匠好心接手,凿了个木头盒子出来。
那是宋长惟第一个孩子的归宿。
世人都不知,妙手回春的玉清娘娘,竟有一个得疫病而死的亲人……
一阵风吹来,荡起溪水中的阵阵波纹,鸟儿闪动着翅膀,金子似的黄昏太阳散着余光,宋长惟孤坐在一座山峰上,像是石头,她看着前方,手中握着酒壶,无尽酒壶,酒壶不尽,愁绪无休。
无影宗师说,全天下的子民,都是他们的孩子。
宋长惟笑了笑,眼中的柔情像是蒲公英的种子吹散在风里。
“那师尊走出来了吗?”
“走出来什么?”楚玑坐在蒲团上,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听到了有趣的事,她看着南青未,再次重复,“姐姐是神仙,寿命无数,见过的人太多太多了,那个叫小文的孩子,不过是姐姐漫长余生中的一个微小的不能再微小的人,或许,姐姐早就记不得她的模样了。阿未,神仙没有情的。”
南青未不相信,万物皆有情:“这只是你以为。”
楚玑无辜地偏偏头,南青未接着道:“她能够用自已的精血去救得了疫病的人,怎么能够叫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