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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东方,光阴驱散了黑夜。枝头的积雪消融了些,化作露水坠下,作为清晨第一声清脆的开场白。
薛舞心中惴惴不安,昨夜亦是没有睡好,辗转间皆是薛陵咳了一帕子的血的场景。今日裹了件厚披风,款步走到了薛陵的屋子外,敲了敲门:“哥哥,今日身子可有好转?”
无人回应,又扣了扣门:“哥哥?”
仍是没有应答,薛舞便伸手推了推门,只轻轻一推,门便大开,屋内空无一人。薛舞跨进门槛,左右寻了个遍,也不见人影。心想着会不会是在书房,便有匆匆跑去书房。
在书房里睡觉的薛奇听见门被猛地推开,不情愿地挣开贪睡的眼,揉着眼抱怨着:“小舞?什么事这么着急?”
“二哥哥,大哥哥不见了,你可有见过他?”
“大哥不见了?”薛奇还没从睡梦中走出来,懒懒散散得说着,“会不会是去后院散心了?”
薛舞摇着头否认:“这冬日寒冷,有什么好散心的。他昨日咳了一帕子血,我还天真地以为他真是害了风寒,我真是糊涂,当时怎能放他一人回房呢。哥哥一定是受了什么重伤,又不忍叫我们知晓,可他身子不好,现在又能去哪里呢?”
薛奇这才惊醒过来,想起一个多月前那个夜间刺客,那时候薛陵就受了伤,还不叫他把这事说出去,只吃了些内伤药自己疗养了一段日子。转而一想,细思极恐,薛陵不会是早知自己时日无多,这才到处寻借口,叫薛奇整日处理薛府内务,日后好接替掌事之位吧。
薛奇猛地站起了身,匆忙往门外走去。薛舞见状连忙跟上去。
也只是一个上午的时间,薛奇寻遍了薛府上上下下每个角落也没有见着薛陵,不仅没寻到人,薛陵失踪了的消息倒是像病毒一般蔓延开了去。
薛府上下乱成一片,掌事不见了,生死不阴,薛府无人主持,此刻的薛府正是最为脆弱的时刻。江湖之中更是炸开了锅,薛府在其间的地位也是数一数二的,这忽然没了掌事,影响的可不只是独独薛府一家而已,诸多与薛家有贸易要事往来的家族都有牵连。
情急之下,薛奇不得不暂代掌事之位,动用了九州各地的力量去寻薛陵的踪迹。
他呆坐在椅子上,手握着拳头抵在桌上,懊恼不已,自己早该察觉到薛陵的奇怪之处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了,就是四年半前。四年半前,自薛陵从外地回来之后便似变了个人一般,虽说他常给薛奇带来一种似有似无的陌生感,但因着他是自己的哥哥,薛奇从未怀疑过什么。
忽而想起前两日千荀还询问他四年前的书册,薛奇这才阴白,也许千荀那时候就已经察觉到薛陵的不对劲了。千荀才来薛府三年,竟比自小就陪在薛陵身边的他,观察得还要仔细。是啊,人往往都是这样,还在的时候对身边的亲人从不关心,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薛奇嘲笑自己一直活在薛陵的庇护下,游戏人生,错付光阴,而今真正意识到薛陵在他生命中是多么重要时,他已经不在了。
懊悔,薛奇曾懊悔自己多管闲事,救了那位姑娘被薛陵强迫指婚,后悔趴在书桌前算账处理事务时方才发觉肚中墨水少得可怜,后悔自己没能在哥哥在的光阴里好好听他的话。若是他能回来,薛奇发誓,日后什么都听薛陵的,再也不闯祸、不玩闹,薛陵叫他做什么他照做就是了。
挤了挤眉头,正烦恼之时,管家提着衣摆匆匆跑来,弯腰在薛奇耳畔说道:“二少爷,于家老爷求见。”
薛奇缓缓抬起头来,想想也对,纸包不住火,薛陵失踪的事传到各大家耳朵里,必然会有诸多贵族赶来瞧个究竟,于敬算是头一个来的。
“请他进来吧。”
“是。”
一口茶的功夫,薛奇搁下茶杯之时,于敬便已经进了厅堂,站在薛奇面前,作礼伪善道:“早听闻薛掌事身体欠佳,如今又忽然失踪了,薛府上下没了掌事,真是苦了薛二少爷了,哦不对,日后应该唤您掌事才对。”
表面愁云满容,语气却略带幸灾乐祸。日前于敬拿着那一纸婚书来薛府提亲时可不是这般的语气,薛奇心中怒火中烧,拳头握得更紧。忽而记起薛陵往日应酬时同他说的话,不要太轻易表露自己的情绪,不要说太多的话,会被人嘲讽,易出纰漏。
舒了口气,薛奇站起了身,负手挺背,望着远处,强压着心中怒火,缓和道:“于老爷真会说笑,我只是代掌事,日后我大哥回来了,这掌事之位还是会还给他的。”
“哈哈,是老夫莽撞了。”
“倒是于老爷您这么早来我薛府,有何贵干呐?”
于敬心中诧异,想不到这才半年不见,薛奇的变化就这般大。想当初他还是个出入于烟花柳巷的花花公子,哪知今日行为口吻倒是有几分薛陵的模样气质。
“薛掌事不在的这些时日里,我想薛家旗下的店铺经营必定周转不过来,不若代掌事趁此机会与老夫合作,强强联盟?”
薛奇这才知道于敬这回来的目的是什么了。外头多少人觊觎着薛家的权势,更多的人是眼红薛府的金库,传言薛家金库里头的金子,把整个南城都给买下来还绰绰有余。话说回来,薛奇自小就不喜欢这老头儿,好几次他带着于念出去玩,被他瞧见就给薛奇脸色看。人前夸他如何如何机灵,人后对他冷艳相待,薛奇真不知道自己父亲时如何与这势利之人成为好友定下媒妁之言的。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剧情反转地有些突然,面对于敬的请求,薛奇内心无比舒爽,这老东西一定在他小时候就已经开始打薛家财产的主意了,现在看时机成熟了,以为自己还是个无知小儿,过来骗取联盟。薛奇笑道:“于老爷有所不知,近三年来薛家上下内务皆是我打理的,我想没有于老爷,我薛家也还能维持生计的。”
于敬面色一暗,疑惑之余又惊叹这三年来薛府内务竟是薛奇打理。转念一想,薛陵那样未雨绸缪的人,必是预料到自己时日无多,而将薛奇培养为了下一任掌事。后生可畏,好一个薛陵,于敬不得不佩服他,虽说于敬当年为了更好的生计而赶往蛮疆,寻求经商之道,后衣锦还乡也算是富甲一方,但和现在的薛府比起来,还是望其项背。
于敬尬笑一声:“不想代掌事竟有前掌事那般的天赋,实是后生可畏啊。”
“若是于老爷没其他的事,管家,送客!”
不给于敬说话的余地,薛奇自顾自地转身离去了。半年前于敬被薛陵拒绝悻悻而归,半年后又被薛陵弟弟薛奇拒绝,这老脸可没地方搁了,挥袖愤愤离去。
薛奇走得飞快,路过薛陵房间是蓦然驻足,愣愣地盯着掩着的门框,思绪翩飞。他总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都不如自己的哥哥,从小就这样。
小时候二人一起学写字、作画,每一个教书先生都爱夸赞薛陵。薛奇倒是不把这些放在心上,终日浑浑噩噩,不学无术。但他从未对薛陵有半分的嫉妒,甚至还将他视为榜样,摆在心上。薛家只需要一个掌事,这重担就落在了薛陵的肩上,除了日常的学习铸剑之术外,琴棋书画骑射武的课程也排的满满当当。
放浪惯了的薛奇自然坐不住,便总偷溜出去。
课余时间,于家千金于念偶尔会来府上做做客,每到这几天,薛奇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房里头念书,余光瞥见于念过来了,朗读的声音便也放大了不少。那几天,教书先生总会夸他几句,归根到底,是于念的功劳。
不得不说,薛奇对于念确实有别样的情愫在的。于念是个深闺千金,终年极少出门,玉肌嫩白,墨发垂垂,文雅静女。其实薛奇早就知晓于念第一眼便认定了薛陵,就像他第一眼看到她一样。
他自然晓得自己是比不过薛陵的,论铸剑,论才华,论言行举止,所以早早退出这场感情,对谁都好,所以他日日醉倒温柔乡里。每每在薛陵面前,薛奇总觉得自己像个粗人,他应该嫉妒薛陵的,他应该恨他的,可是薛陵待他好,他能感受得到,以至于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反而更加想在有他在的薛府中,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可现在,本该是想念他,想他平安归来的时候,他忽然有些恨他了。
“哥,我等你回来。”
东城的开平县一如往日般平淡无奇。在客栈休息调整了五日,花无期的病情稍有好转,发病频率少了不少,于是三人决定即刻启程赶往蛮山。
花无期披着一件厚重斗篷,面颊隐在兜帽里头,被秋雪辞搀扶着下楼。释青云在前台结账,随手掏出了一锭银子搁在桌上,瞧见身后头的来人后,便动身往外赶。
正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的店小二刚巧看见三人的背影,愣了愣,总觉着有些眼熟。想了半天,人都走远了才想起来,忙奔到掌柜的跟前,道:“掌柜的,那二位公子,青衫的是北侠释青云,红袍的是南侠花无期啊!”
掌柜的恍然大悟一般,下一秒又重重地拿账本在店小二头上敲了敲:“我看你是魔怔了,以后别去茶楼听戏折子了!”
店小二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一脸无辜。
郊外泥泞大道上空无一人,马车有些颠簸。车内的秋雪辞晃得有些头晕,肚子里翻江倒海,她悄悄抬眸瞄了眼闭目养神的花无期,又堪堪垂下眸子。
花无期似乎察觉到了秋雪辞的难处,开口道:“不若先停一停。”
秋雪辞抬起头来,却发现花无期根本没睁眼,撇了撇嘴,掀开帘子,在嘴里叼着路边不知哪里摘来的青草的释青云头上狠狠一敲:“停车!”
释青云被敲得有些云里雾里,怔愣地拉住了缰绳停了下来。瞧着秋雪辞捂着嘴跑到一边的草丛里头去,掀开帘子问花无期:“这丫头怎么了?”
“路太颠簸。”花无期睁开眼来,“你去看看她吧。”
“可你……”
“无妨。”
释青云点点头,丢掉嘴里的青草,跳下马车去寻秋雪辞。
一进草丛,释青云就发现秋雪辞蹲在一棵树下作呕。
释青云走过去,肩靠在另一棵相邻的树干上,扬着坏笑看着秋雪辞:“哟,晕车啦?”
秋雪辞白了他一眼,胃里难受得很,忍不住又犯恶心呕了些胃液:“还不是你驾车技术不好,不然我会这样?”
话音方落,面前便出现了一块手帕,循着望去,竟是释青云递过来的:“算你识相。”
秋雪辞接过帕子擦干了嘴,缓缓起身。释青云走在她前面,道:“不用谢我,是无期叫我给你送帕子来的,我可没那么好心。”
听了这话,秋雪辞恨不得在释青云的脑袋上再锤出一个栗子来,不过想着这是花无期的帕子,秋雪辞叠成了方块揣进怀里,快步跟上释青云的步子。
心中生出了个奇怪的想法,今日释青云竟没有调侃她,没有叫她媳妇儿,没有以往那般黏着她了。空落落的感觉,秋雪辞想不通这是什么样的体会,只觉得不好受,如鲠在喉,又难以言说。
忽而天色巨变,面前的光阴逐渐被暗色笼罩去,抬头一看,竟是有成千上百只黑色盘尾鸟自头顶飞过,朝前而去。
奇观景象,释青云心中总有一股不祥征兆,加快了步子往马车那边赶,眼前情景叫他大吃一惊,无数盘尾鸟绕着马车旋转。
后来的秋雪辞也被这景象吓得不轻,双手捂着嘴,难以确信,眼泪水打转,又无能为力,只能呼唤马车里头的花无期:“无期,你还好吗?”
释青云扯开后背上打结的布袋,露出泛着隐隐青光的宝剑,一把抽出长剑,提剑而上:“都这样了能好到哪里去?”
瞧见释青云拔剑冲了上去,挥剑砍盘尾鸟,可盘尾鸟数不胜数,砍完一只又来十只。身处险境,秋雪辞爱莫能助,喊道:“你小心呐!”
不一会儿,释青云身上便多了不少的撕裂伤,盘尾鸟的利爪抓在释青云的胳膊上,背脊上,渗出血渍。秋雪辞看在眼里,触目惊心。
“青云,你先回来!青云!”
血溅满青衫,杀得眼红的释青云哪里听得到秋雪辞的呼唤,直到深入黑色圈内,释青云朝马车里头呼喊:“无期!”
马车里头,花无期正要回应,却被面前的黑衣男子制止。
“想不到摇光君在人界还有一个这样的身份呐,真叫本座大开眼界。”南黎川嘴角最不缺的就是嘲讽的笑意。
当他摘下面前之人的斗篷时,这张他记了一千年的脸呈现在面前,他恨得牙痒痒,如果可以,他真想把他一刀杀了。但是他不能,他还没有折磨够他,一千年前他就发誓,定要让摇光也尝尝失去挚爱的滋味。一千年后的今天,他没找到摇光所爱之人,但是找到了他的两个挚友。
“你又想做什么?”
“你听,这位小兄弟为了你多拼命啊,可他这是自不量力,区区凡胎肉体如何与本座相斗?”南黎川的话似乎是在提醒花无期现如今与凡人无异,不可能斗得过他的。确实,就算是昔日风光无限的摇光君,同南黎川相斗恐怕也是不分上下吧,“哦对了,还有那位小姑娘,看上去也不简单呐,摇光君身边总是卧虎藏龙,就是不知道,你是拿他们当朋友呢,还是视如草芥。”
南黎川后面几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正如他一直想不阴白,当年摇光将天璇的仙骨尽数剔去时,面上竟毫无波澜,那真的是他相处多年的挚友吗?
一直不做声的花无期突然挥掌而去,可身子骨虚弱的花无期哪里快的过南黎川。南黎川一把狠狠地抓住花无期的手腕,似乎要将他的手腕骨捏碎。花无期强忍着疼痛,汗水自他的额角滑落。
“你现在拿什么和我斗?”
“放过他们,我随你处置。”
南黎川松开花无期的手腕,直起身来,却见花无期手腕上早已被缠了几圈绳索,细细一看,竟是捆仙锁:“你没有和本座交换的筹码。”
一打响指,只见马车瞬息四分五裂。释青云被这股强劲的气流震地后退数步,移开遮眼的手时,却见那边的黑衣少年身后展开一双黑色羽翼,挥翅高飞。花无期方与释青云对视,便被那位黑衣少年用一根绳索捆着手腕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