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渊是在马车停下时醒来的。
着实是在冰冷湍急的运河当中游了一遭,耗费了他许多体力,原本赶来是想陪着生病的赵璴,却不料自己竟先睡着了。
这短短一段路程里,他竟还隐约做了个梦。梦里缭绕着桂花香片的气息,像是有赵璴的身影笼罩在他身畔。
梦里的细节他不记得,只知这一觉虽睡得不长,却很安稳,直到耳边碌碌的车马声渐渐消失,他才悠悠转醒。
已经听不见车子行进的声音了,他揉着眼坐直了身体。
“到了吗?”他问道。
但是马车之外漆黑一片,并没见到安平侯府的大门。他疑惑地转过头来,对上的便是广袖玉冠的、男装扮相的赵璴。
哦,是了,他睡迷糊了。以赵璴的身份,绝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走大门进去。
便听见赵璴说道:“嗯,在侯府西侧的后巷附近。你先骑马回去,我随后就到。”
方临渊还没醒盹儿,听见他这话便只点了点头:“那你怎么回去?”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来赵璴还受了冷风,困劲儿当即醒了一半。
却见赵璴已然抬手,拔去了发间的玉簪,抽开马车中的暗格,将自己的发冠收了起来。
方临渊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不知道怎的,赵璴跟不好意思似的,也不看他,只专注地摘了冠来,将乌发高高束起。
接着,方临渊便见他起了身,抬手脱去了身上的衣袍。
广袖锦袍之下,竟是一身通体乌黑、箭袖劲装的夜行衣。
方临渊当即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赵璴竟真比话本子里的侠客还要神?男扮女装的公主转而成了富甲一方的巨贾,外袍一脱,又成了夜里穿行的游侠了。
试问天下,有谁没有做过当大侠的梦呢!
他盯着赵璴的一双眼都在泛光。
而他面前的赵璴,整理衣带的手微微在原地顿了顿。
他实在无法忽视方临渊的目光。
他抬眼看向他,神色里藏了些拿他毫无办法的无奈。
方临渊睡着了不知情,他可是知道自己一路在做什么。
用身体将小鹿缠裹起来的大蛇,嘶嘶地吐了一路的信子,一双绿幽幽的眼睛虎视眈眈,而那小鹿却竟沉在酣眠之中,浑然未觉缭绕周身的危险。
以至于这会儿对上小鹿懵然睡醒的双眼,即便是覆了一层坚硬鳞片的大蛇,一时也会有些心虚。
更何况,他那颗砰砰直跳的心脏到现在还没安分下来呢。
但方临渊的眼睛那样亮,恨不得将期许和羡慕写在脸上,让他想躲都躲不开。
“在看什么?”他有点无奈,出口的嗓音都低低的。
便见方临渊似是回过了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神色却仍很坦诚。
“你这身衣服,看起来当真厉害极了!”方临渊说道。“我看的武侠话本里,那些剑客游侠也是穿这样的衣服。”
说到这儿,他又问道:“你都是这样回家的?”
赵璴点了点头。
“真厉害啊!”方临渊叹道。
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样子,赵璴忍不住开口提醒他道:“方临渊,此举叫做暗中潜入,进的是你的安平侯府。”
……看小侯爷那番神情,好像他做的是什么光明的事一般。
“啊?”方临渊一愣,接着挠了挠头,笑出声来。“我给忘记了,回的是我家。”
眼见着赵璴换好了潜夜的衣服,方临渊也打起车帘跳下了车。外头的车夫将流火的缰绳交到方临渊手上,方临渊回头,就见赵璴跳下车来,抬手用漆黑的面巾蒙住了那副艳若桃李的面孔。
方临渊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便见赵璴朝他淡淡说道:“回吧。”
方临渊明白他的意思,单手牵起马来,冲他点了点头,便翻身跨上了马。
他引着缰绳调转过马头,朝着侯府的方向而去。
赵璴抬眼看向他。
便见他在马上晃晃悠悠,慢吞吞的,一步三回头,眼睛里仍是一副向往极了的模样。
在黑沉而模糊的夜色里,一双曜石似的眼睛眼巴巴的。
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怜。
——
这天,方临渊得偿所愿地穿上了赵璴的夜行衣。
想着之后恐怕少有机会见到,方临渊回头看了赵璴好几次,一直到身后的赵璴开口,叫住了他。
能和赵璴一起翻墙回家!
便是方临渊自幼淘气爱玩,也从没想过自己竟有今日的机会。
他将流火送到了侯府后门的门房上,告诉他们,自己夜里想在外转转,让他们拴好马去,他一会儿走前门回府。
接着,他绕过街口,于四下无人时钻进了巷子中。
赵璴手臂上搭着马车上备用的一件夜行服,正等在那里。
方临渊方才还在人前装出的一副平淡冷静的神色,当即笑得眉目舒展,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来了!”他兴致勃勃地上前去,脱下身上雪白的外袍,换下了赵璴手里的黑衣。
他的这套夜行劲装穿起方便,只用换下外袍就行了。方临渊一边利落地一穿一脱,一边小声地朝着赵璴笑,语气中是难掩的兴奋:“我从没想过,竟还可以这样!”
赵璴甚至都不明白方临渊在高兴什么。
深夜潜行,是他从东厂番子手底学来的绝技,既要掩人耳目,又要快而不露痕迹,每一回都如行在刀锋之上一般,需得极尽谨慎。
凡有不慎,万事休矣。
却见方临渊口中叼着衣带,一边系好衣衫,一边模模糊糊地小声说道:“穿夜行衣,飞檐走壁,我从小做梦都想做这样的大侠!”
大侠吗?
以赵璴这十几年所得来的经验,会在夜色中潜行的,都是见不得光的蛇鼠。
他一时没有说话,唯独落在方临渊脸上的目光渐多了两分专注。
是了,他可是方临渊,便是夜色缠身,也依旧是皎洁的。
那边,方临渊扯下拿牙齿咬着的衣带,在身上牢牢一缠,便穿好了衣服。
“走吧。”赵璴缓缓收了收目光,转身说道。
“踩在屋檐上会有声音吗?”方临渊跟上了他的脚步。“我轻功踏瓦会有很大的动静,只怕会被人发现的。”
说到这儿,方临渊有些担忧:“若被发现了,我倒没事。只怕今天巡夜的护院会被责罚……”
他话音没落,已经有一只微微发凉的手,落在了他的腰侧。
“抓牢。”
赵璴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
凌厉而细微的风声随之响起,猛地拂起他鬓边的发丝。他只来得及单手抓紧赵璴环在他腰侧的胳膊,下一刻,四下已然移形换影,他足下一空,踏上了侯府高大而厚重的院墙。
赵璴像是会飞一样!
他足下未见半点声音,却轻盈而精准。他足间只在侯府院墙上一踏,未有分毫停留,两人便已然落上了侯府后院的一排高大的房屋顶上。
仿若轻风刮过细瓦,方临渊再抬眼时,便见连绵高耸的偌大侯府,像他眼底连绵无尽的星河与山川。
微风掠过,只几息之间,他们已经踏过了一间院落,飞身落在了不远处的另一座屋顶之上。
只留下一穿雨打屋檐般细微的轻响。
世间竟有如此了得的轻功吗!
方临渊不由得在夜风之中回过头去,看向了赵璴。
赵璴的侧脸离他近极了,几寸之外,是他飘扬的乌发之下,唯独露在覆面之外的一双眼睛。
仿若夜风中被作为暗器掷出的桃花瓣,明艳而锐利,像是取人性命的刀。
……好近。
方临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几乎是被赵璴整个搂进怀里的。
他的胳膊环在他腰上,勒得很紧,半边胸膛密密地贴着他的后背。面前拂过的夜风似都染上了桂花香片气,与赵璴柔韧的发丝一道撩过他的面颊。
方临渊能感觉到他紧实而坚韧的肌肉,像是一层韧且紧绷的蛇鳞。
……也太近了!
方临渊呼吸一凝,当即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紧绷与压迫,像是被冰冷的蛇一圈圈缠绕得密不透风。
可他分明连足下都是踏着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