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与赵璴靠得这样近过。
他莫名有些紧张,四下里随风掠过的景物与灯火都随之模糊起来,便连天上静谧的星子,一时间都成了海洋中闪烁的波光。
他们就这么踏过了半座侯府。
在怀玉阁与扶光轩之间的一片竹林造景后,赵璴带着方临渊落在了那儿。沙沙一阵轻响,草丛中几只萤火虫被他们惊得飞了起来。
赵璴松开了方临渊,缓缓呼出了一道紧促的气息。
却见方临渊足下一趔趄,险些摔倒。
赵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扶住了。
“怎么了?”赵璴低声问道。
只见方临渊摇了摇头,微一眨眼,说道:“没事……就是没想到竟这样快。”
赵璴平素也并没有行得这么快过。
但是……
他偏生将自己逼到了绝境,分明碰一碰方临渊都会紧绷地发抖,却直到带着方临渊踏上屋檐的那一刻,才意识到他们的动作是怎样的近。
小鹿还醒着,他竟斗胆将他抱在了怀里。
像个白日里怀揣着珍宝穿过街市的贼一般,他的心脏咚咚直跳,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生怕让方临渊觉听见。
于是,遁走的飞贼,不敢有片刻停留。
——
方临渊深吸了一口夜晚湿润清凉的空气,方才被夜风吹麻了的脑袋也醒过来了些。
他还真的与赵璴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府中!
周身的风停息下来,渐渐化作了风止波宁后的温热。
竟是到了夏天了,他这些天夜里都没注意到,园里都开始生萤火虫了。
四下里静谧一片,唯独草际的鸣蛩发出细细的声响。附近的莲池中偶尔传来一声蛙鸣,清澈得像是夜色里荡开的涟漪。
他当即忘了方才夜行之时的紧张与窘迫,只剩下刺激之后回过神来的喜悦,转头看向赵璴。
他一双眼亮晶晶的,在夜里露出了个明亮的笑来。
“跟做梦似的,”他惊喜地对赵璴说道。“真就这么回家了!”
夜色里的赵璴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正抬手扯下面上的覆巾,当即露出了他那副清冷艳丽的容颜。
他恰在此时抬起眼来,流萤缭绕周身,微弱的光亮之下,像是簇拥在周遭的星子。
那双看向他的桃花眼,妩媚而幽深,幽绿的荧光倒映在那双眼中的深潭里,像是那片深邃的目光里,星星点点流露而出的妄念。
——
第二天一早,晨光初透之时,赵璴已然坐在了妆台之前。
他又换上了素日所着的罗裙,在铜镜之前描摹自己的眉眼,将之寸寸修饰得柔软,掩盖住他艳色之中扎眼的锋芒。
伺候在侧的绢素替他打开了妆匣,取出了一套红宝的头面。
红宝色泽艳丽,又佐以繁复的金雕,只简单几支钗环就足以显出艳丽的容光来,效果极佳,又胜在轻便,免除了许多麻烦,向来是赵璴所偏爱的。
却不料,头面铺开在赵璴面前时,却见他眸光一扫,平淡地说道:“去换那套翠玉东珠的。”
绢素微微一怔。
那套翠玉头面式样复杂,又素淡清浅,要想与赵璴过于艳丽的容色相得益彰而不显突兀,是需得下足了功夫的。
她记得,殿下今日不必出门呐……
绢素稍一怔愣,便见赵璴微微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殿下今日,竟比从前都要美艳几分……
不是错觉!
她伺候赵璴梳妆了这么多年,怎会看不出来?殿下今日妆容比素日里都要精巧得多,不见浓重,却艳而清雅得让人挪不开眼。
尤其……殿下素来最厌恶他那一双漂亮得过头的眼睛。
可他今日,竟却以胭脂点了眼尾,在他的艳色里添了两分楚楚动人的无辜。
素日里,那样危险的、极容易勾引男人的地方,殿下可是碰都不碰的。
绢素心下惊涛骇浪,手头却不敢稍有怠慢,连忙取出了那一套青玉头面,在赵璴面前铺了开来。
而镜中的赵璴,淡淡抬眼,看向了自己。
清亮,干净,显出水一般通透的柔润。他将钗环一支一支没入了发间,眼看着自己在珠玉的簇拥雕琢之下,愈发清澈美艳到了一种近乎妖异的地步。
红宝太艳,攻击感过强,小鹿素来是容易怕的。
夏日阳光又盛,反其道而行,更能令人眼前一亮,而因此感到舒适惬意。
最后一支钗环没入发间,青玉雕琢的海棠栩栩如生,其间衔着一枚莹润硕大的东珠,在日光里闪烁着柔润的光泽。
珠玉玎珰之下,赵璴平静地看向自己的面孔。
方临渊日日都是要出门的,他素来是个张扬明媚到令无数人觊觎的人,昨日有个萧映春,明天就还会有李映春、张映春。
而赵璴自己,却只能留在内宅里,等着他。
既怕他受人魅惑,又不能剪去他的羽翼,便只好先用姿容养刁他的胃口,让外头什么杂乱的花草再如何摇曳,都入不了他的眼睛。
幸好,他尚有一副拿得出手的皮囊。
赵璴静静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着,片刻站起身来,探出手去,在窗下摘了一朵开得正艳的西府海棠。
青玉与东珠通透清润,宛若千万笔描摹而出的游龙,独在双眼处留下了空白。
赵璴对着镜子,微微偏了偏头,将那朵海棠轻飘飘地插在了其间。
珠玉相映,花瓣鲜活。一时间,便连那枚价值连城的东珠玉海棠,都宛若生了魂一般。
赵璴淡淡垂下眼去。
除教那些野花失了光彩之外,最好,还能让他的眼睛,多在他身上停留几分。
——
方临渊其实没看出什么来,只觉得他今日与往常,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同。
赵璴日日都挺漂亮,生来就是一副妖媚狐狸的模样,今天不大一样,只好像除他容色耀眼之外,眼尾还有些发红。
他来怀玉阁蹭早饭时,发现了这一点端倪。
“殿下昨天晚上可有用药?”方临渊见状问旁侧的绢素道。
绢素昨晚并没得到赵璴任何的命令,闻言飞快地看了赵璴一眼,从赵璴的神色里读出了答案:“……用了的,侯爷。”
方临渊闻言微一皱眉,有点担忧地看向赵璴:“你咳疾还没有好啊?”
赵璴停在唇边的汤匙顿了顿。
他侧目看向方临渊,便见方临渊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抬手微微一触,恰碰到了眼尾处精心修饰的胭脂。
饶是赵璴,片刻都没说出话来。
方临渊一双鹿儿眼里的关切太真挚了,以至于他一腔蓄意而为的勾引,都在他这样的眼神里渐渐化开了,化成了满腔融融的柔软。
……也唯独是他了。
片刻,赵璴轻轻嗯了一声,说道:“好得差不多了。”
还差不多呢,又嘴硬!只怕咳了一夜吧,眼上都留了红印子了!
但是,想到赵璴素来的嘴硬,方临渊犹豫片刻,还是没拆穿。
“今日再给殿下用一日药吧。”他想了想,抬起头来,吩咐绢素道。
绢素探寻的目光又看向赵璴。
得了赵璴的首肯,她点头应道:“是,侯爷。”
方临渊打量了赵璴一番,接着又说到:“你今天也别忘了穿厚一些啊,别再吹风了。”
特选了一身薄如云烟的青色蝉翼纱的赵璴,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他抬头看向方临渊,点头说道:“好。”
方临渊这才放下心来,喝尽了碗里的粥,便拿起搁在一旁的佩刀上卫戍司去了。
却未见他身后的赵璴,目光深深地看了他背影片刻,缓缓抬手,拔下了发间的一支玉钗。
像是丢盔弃甲的败军,但这败军之将,似乎是甘之如饴地投降。
他垂眼,嘴角浮起了个柔软的、无奈的弧度。
是个看不见媚眼的小瞎子……
也好吧。赵璴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