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分忧(1 / 1)
启明帝——柳文德死死攥着汉白玉窗棂,忽觉身子轻若柳絮,仿佛一阵穿堂风就能将他卷走。
头顶传来针扎般的刺痛,紧接着,似有可怖之物在瞳仁深处炸开,那光芒竟与烈日争辉。他踉跄几步,险些栽倒。
\"阎罗来勾魂了么?\"他恍惚想着,\"朕...要驾崩了?\"
先帝爷便是这般去的——方才还与阁臣议着漕运,转眼就龙驭上宾了。
\"皇兄这是怎的了?\"萧远山踱步入内,语带关切。这人惯会嗅腥而动,最是乐见旁人示弱——活似那闻着血腥便兴奋的鲛鲨。
文德定了定神,缓缓吐纳。无碍,心脉仍跳得沉稳——甚至较平日更为铿锵。窗外天色依旧清朗,越过那飞檐斗拱,可见如翠绸般铺展的\"青纱帐\",更远处巫水蜿蜒如带。风自河上拂来,挟着丝缕令人神清气爽的咸鲜。
他没有死,不会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死的。他不可以死。
“文德?”萧远山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柳文德自雕花窗棂前收回目光:\"堂弟且先退下,去议事殿候着。\"
\"皇兄这是要逐客?\"萧远山挑眉。
\"莫要朕说第二遍。\"语气已带寒意。
萧远山额间青筋微突:\"臣...遵旨。\"转身时却又顿住,\"只望皇兄莫教臣等得太久。\"这话说得恭敬,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鸷。
殿门阖上的刹那,文德终于颓然跌入龙椅。方才萧远山在时,他全凭一口气撑着,险些连膝盖都打不直。
这究竟...是怎么了?
他就这般静坐良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紫檀椅扶手上镶嵌的螺钿纹路。待气息渐稳,方踉跄起身,掬一捧铜盆中的凉水净面。
菱花镜里,那张湿漉漉的面容与他对视。虽则美髯如旧,云鬓依旧,可那双凤目却浮肿得厉害,面色灰败如土,额间纹路更深似刀刻。
我什么时候这么老了?他问自己。他才不过三十五岁,他见过比自己年长十岁却看上去更年轻的人。
柳文德用素绢帕子拭去面上水痕,轻摇铜铃。不多时,他的老仆——约莫六旬,体态微丰,头顶微秃——躬身入内。老人身着皂色长袜与绛黄相间的箭袖,恭声问道:\"主子有何吩咐?\"
\"德顺,给我弟弟端杯葡萄酒去,你知道他的口味。另外叫人进来给我穿衣。\"
\"奴才遵旨。主子...\"
\"嗯?\"
\"龙体可还安泰?\"
德顺语带哽咽,满是真切忧思。这老仆侍奉文德已历三十寒暑,是这偌大江山里,为数不多能托付心腹的忠仆。
\"德顺啊,\"文德轻叹,\"朕无碍,只是方才...\"他顿了顿,\"似有恶魇袭心。纵是当年御驾亲征,也未曾这般心悸。更恼人的是,竟教远山瞧了去。\"
他忽地收声,摇头道:\"罢了,朕先去见他,再临朝听政。有时朕在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对不起,陛下。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恐怕很难,德顺。不管怎样,谢谢你。\"
德顺点头准备离开,但途中又折了回来,说:\"陛下,那种感觉,无疑是一种恐惧,一种无以言表的恐惧。就跟坠落时的恐慌一样,不请自来。\"
老仆躬身欲退,忽又折返:\"主子方才那感觉,老奴斗胆揣测,怕是'惊悸'——就像人从高处跌落时那般,没来由地心慌。\"
\"确是这般。\"文德颔首,\"只不过...朕方才分明站得稳稳当当。\"
\"主子,这人世间的'坠落',可有千百种模样啊。\"德顺幽幽道。
文德凝视他片刻,忽地展颜:\"去吧,把酒给王爷送去。\"
\"愿列祖列宗庇佑主子。\"
\"也佑你,朕的老伙计。\"
俄顷,殿门轻启,两名着月白襦裙的宫娥翩然而入,步履轻盈似踏云霓。
文德见状,唇角微扬:\"不必拘礼,拣些轻便衣裳便是。\"他舒展双臂,如慵懒的豹子般候着。
\"陛下容禀,\"为首的宫娥捧着件雨过天青色常服,声若蚊蚋,\"虽值春分,该当供奉青鸾仙子...可奴婢私心想着,这颜色最衬陛下气度...\"
宫娥们纤指翻飞,将那软烟罗衣裳轻拢慢捻地为他披上。衣料触肤生温,恍若春水拂面,竟教他心神稍安。
不过是个寻常日子罢了。他既非垂死,亦无甚可惧之事。待衣冠齐整,手足也止了颤抖。这才惊觉,数月来压在心头的,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魇影。
待宫娥退下,他又调息片刻,方往议事殿行去。
这殿宇通体以汉白玉砌就,明堂轩敞。更妙在垂着碧纱帘、金线帐,日光透入时,恍若流金泻玉。窗棂极阔,此刻大敞着——横竖若有敌军能越过沼泽,连破三重城墙,那窗牖开阖与否,也无甚差别了。
殿中金砖墁地,光可鉴人。唯有一处暗渍,经年不去。那是百年前先帝爷在位时,狼族叛军曾杀至此地,险些动摇国本的见证。
文德踏过那处斑驳,正见远山大剌剌踞在他的龙椅上,假意捧卷而读。\"皇兄何必为臣弟盛装?\"那人抬眼,笑得轻佻。
\"堂弟有何见教?\"
远山闻言,施施然起身。他生得挺拔如松,偏还蓄着时兴的山羊须,梳着阁老们最爱的平头,处处要显老成。那张俊脸上总噙着三分倨傲:\"该是臣弟能为皇兄分忧才是。\"
\"哦?\"文德挑眉。
\"昨夜臣弟与理藩院李尚书赏月,那位可是南疆特使。\"远山把玩着腰间玉佩,语带深意。
\"赏月?\"
\"正是。先是在醉仙楼吃酒,又往暖香阁听曲,过了金水桥还去了怡红院——\"
\"住口!\"文德额角青筋微跳,\"那人可还活着?你没给朕惹出邦交风波罢?\"
\"活得好好的,不过略有些腿软罢了。\"远山嬉皮笑脸,\"至于邦交...皇兄且听臣弟细说。\"
\"讲。\"文德强压怒意,他多盼这堂弟能担些大任。
\"皇兄可还记得李尚书那位如夫人?芳名红袖的妙人儿?\"
\"自然记得。南阳人士?\"
\"正是。乡野村姑出身,却是个狠角色——前头那位夫君被她亲手去了势,再前头那个,只因当众给她没脸,就被她兄弟剁成了肉泥。李尚书见了她,跟耗子见猫似的。\"
\"倒也情有可原。\"文德淡淡道。
远山忽地挑眉:\"皇兄何必说别人?您娶的费家女不也——\"
\"慎言!\"文德眸色骤冷,\"朕的皇后,容不得你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