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揉了揉仍然酸痛的小腿,僵硬地坐起身来。
自从几个小时前她下了直升机以后,就一头扎到了公司为得救者们准备的帐篷里倒头就睡。现在大概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了吧?她坐起身来,脑后突然有一阵针刺似的疼痛,起身太快弄得她眼前都一黑。
夏洛蒂此时全然没有电视剧上那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更多是一种筋疲力尽的疼痛,甚至比睡前更累,她知道自己还需要休息。虽然挂了个特派专员的名头,但她本质上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甚至体质偏下的女高中生罢了。
她并没立刻站起来,而是先揉了好一阵胳膊,又搓了好一阵太阳穴。如果不是哈托尔在外面叫了几遍以后仍不见人,怒气冲冲地冲进她的帐篷,强行把她从睡垫上拽起来,恐怕她还能找出一整套保健工作来做。
两人拉扯了一阵,最终哈托尔愤愤地离开了,这狭小的空间里又一次恢复了平静。
夏洛蒂突然开始想念自己平凡的生活,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怀念那中无聊又疲惫的生活。但此刻,她物无比想念那些在课堂上无所事事的时光。她想起以前在数学课上盯着转笔的手发呆,听着怀表里时间咔嚓咔嚓地流逝,看着午后夕阳打在同学和老师的脸上,直弄得他们眨巴眼睛……
但现在,她撑着在地上的手却只能感受到还含着点余温的沙,能听见的只有帐篷外喧闹的陌生人声。
似乎,人总是在度过某段时间后,才能真正感悟到它的美好。又或许,怀旧只是一次记忆修正,为了衬托操蛋的当下而把脑海里的过去修改的多么美好。就像是英国人总是怀念维多利亚,日本人总是怀念浮华的昭和五十年。
这时候多想这些也无益,夏洛蒂用力扯出自己卡在裤兜拉链上的手包,这里面保存着那场风暴之后剩下的所有东西。
她的手在里面摸索着,摸到了她的手机、穆罕默德塞给她的备用同传耳机、很幸运没灌进沙子的马卡洛夫手枪、偷藏的压缩饼干,肉食和糖……
然后,她摸到了一根滑溜溜、还有些油腻的长条状物体。费了一番力气扣出来后,才明白原来是亚历山大里亚的那个女骗子赔给她的道歉礼,一根昔兰尼白蜡烛。那骗子说,这种蜡烛有很强的驱虫功效。想必这是那天她被伊凡匆匆叫回去时,胡乱塞在手包里的吧。
夏洛蒂怔怔地盯着手里的白蜡烛,突然想起那天女骗子没头没尾的话——
那天,在水晶球浮现出一些奇怪形状的东西以后。一瞬间,那女骗子的脸似乎猛地拉长了,就像是被它吸住了一样。
但异变还不止如此,在她本画着风韵眼线的眼眶里,那双美丽的眼睛被一往恐怖的眼白取代,上面还鼓起了无数如山蛭般密密麻麻的血丝,就像是恐怖片里的画面一样。
那骗子浑身的骨头都哆嗦着,就像是冬天里冷得打寒战一样,口中微微发出牙齿碰撞的科科声响。
她突然变成这幅样子让夏洛蒂吓了一跳,她觉得这骗子像是毒瘾犯了。伊凡说过,南太平洋和拉丁美洲部分地区的土著进行占卜时会嗑药,把这种精神幻觉当做某种神谕,莫非眼前的这女人也一样嗑嗨了吗?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跑路,双腿不自觉地开始后退时,萨达特却一把钳住了她。夏洛蒂被死死地控制住,她试着奋力挣扎了两次,尽管胳膊被拽得生疼,但还是没能成功挣脱。
夏洛蒂愤怒地抬头看向萨达特,这是抬腿狠狠踹他的前兆。但这时,他却直直地看着那骗子,严肃的表情之下似乎是在玩味地思考些什么。他的眼睛里含着灼灼的光,似乎期待着面前这好似癫痫发作了一样的女人能做些什么。
骗子抬起头,死死地瞪着夏洛蒂,被眼泪花掉的眼线化成一滴滴一条条墨汤挂在脸上,让她原本美丽的脸显得更为惊悚和怪异。
“……我看到……”她像是努力在嗓子里挤出刮出些什么似的,本来自带一股娇嗔劲儿的银铃嗓音现在好像生锈破烂的车轴,正粗糙地摩擦着,发出沙哑走板的噪音。
她这失灵风箱一般的嗓子近乎一词一顿地抽动。但或许也正好如此,夏洛蒂的同传耳机才不至于失灵,能听懂这么模糊不清的呓语。
“我看到,将有欺骗,逃跑,追逐……风暴将至,烈阳当升……朋友一直在身边,但凶手也是……沙漠的妖魔将打开命运的门,那无辜者的血会涌流,来自北方的游民和伪装的律贼一直陪在你身旁,你将注视……的死亡……”
一口气说完这些以后,她立刻掐着剧烈咳嗽地嗓子,脸上的肌肉也停止了抽动。女骗子如梦初醒一样眨巴眨巴眼睛,她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出来,声音也变回了以前的悦耳:“我刚才说什么东西了吗?我在占卜的时候会失去意识。”
夏洛蒂完全被她的架势唬住了,她愣在原地,直到胳膊上再次感到被抓握感才回过神来。这下她完全恼怒了,毫不客气地甩开萨达特还握在她胳膊上的手——这次终于成功了。她的怒目对上萨达特偏头看向她的视线,后者的眼神木然而深邃,似乎完全没在意夏洛蒂的感受——当时他在想些什么呢?夏洛蒂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只记得就在那时收到了伊凡的电话,之后就急匆匆地去回到基地了。这奇怪的卜言也就在不停歇的周旋中被她抛在脑后,再也没当真细想。
外面几声汽车的鸣笛传来,然后是几个人用她听不懂的阿梅雅吵嚷,这把她的思维拉回了当下。现在看来,这是一句预言——而它的前一部分已经应验了——风暴将至,烈日当升。她还以为会是什么古怪的隐喻,没想到这两句话倒是出乎意料的直白。
那下面的几句话又预示着什么呢?她皱起眉头。到了现在,这预言已经不由得她不信了。她索性开始分析起来似乎主要有两部分内容——未来的冒险流程和说明探险队中有内鬼。
第一部分提到了沙漠的妖魔将会开启命运的门,这句话到底是说什么吗呢?沙漠的妖魔?这句话如果非要按照直译的话,难道真的会见到些什么超自然生物吗?(夏洛蒂的思维自从被伊凡的邀请函搞了心态就已经麻木了,现在的她已经无论面对什么奇怪的现实都能接受)。这几天,夏洛蒂在与萨达特和哈托尔的相处中,已经逐渐对埃及的文化有些了解了。
萨达特信仰星月教,该教中提到的恶魔叫做镇尼(jinn),在阿拉伯里的意思就是“精灵”,阿拉丁神灯里的精灵也属于这种。星月原典记载,镇尼是由无烟和“烧焦的火”构成的,能够与人和物体相互作用,并被付诸行动。他们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可以做到很多人类无法做到的事情。但是性质更接近于小妖怪,是一种亦正亦邪古灵精怪的生物。此外还有什么死亡天使,易卜劣斯之流,但是它们都带有很强的宗教元素了,她认为不太可能。
而哈托尔信奉的是这片土地上最为古老的古埃及多神教,在这种神话体系中,沙漠的魔神叫做赛特(Set),他同时还是力量,战争、风暴和外国之神,古埃及神话中最重要的赫里奥波里斯九柱神之一。他是地神盖布与天神努特的第二个儿子,生育女神奈芙蒂斯的哥哥兼丈夫,著名的胡狼头死神阿努比斯的父亲,曾因嫉妒和猜忌自己妻子的不忠,用计杀死了自己的哥哥,冥王兼农业,植物,丰饶之神奥西里斯,后被侄子天空神荷鲁斯击杀。但神祇不死,他们又经历了无尽的争斗后达成了协议,荷鲁斯统治上埃及(南部尼罗河流域),赛特统治下埃及(北部尼罗河流域)。他本人也弑兄之罪被认为是恶神,古埃及人会杀死他的化身河马来表示愤怒。但当战争来临之时,他又会受到暂时性的尊崇,战争结束则又被唾骂。
这么来看难道她会见到魔神的真身吗?她对于这个结果仍然不敢相信,到现在为止,她亲眼见到的还只停留在诡异事件范畴,要亲眼见到传说中的超自然生物,未免还是让人难以构想。
那就索性别想这件事了,她对自己说。
预言的第二部分似乎是关于关于他们这支探险队。在脑内整理以后,她得出了以下几个代词——
朋友,凶手,无辜者,北方的游民,伪装的律贼。
除去她自己,这支探险队还有三个人,可为什么有五个代词?按照预言所说,无辜者会流血受伤,而最后一句又提到会有人死去,看来这两个词有可能是指同一个人了;而朋友和凶手,应该是分别代指了下半部分提到的北方的游民与伪装的律贼,这样也就与剩下的三个人对上了。
那这三个人到底都是谁呢?首先是无辜者,这三个人谁称得上无辜者呢?
魏明诚?他只不过收钱做事,虽然摆着一副温柔和善的样子,但一个退伍士兵能有多无辜呢?
那哈托尔呢?她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问号,背后是一个又一个还没解开的谜团,无不无辜谁知道呢?而且在夏洛蒂的潜意识里,她也不认为这个冷酷的人会“无辜”。
现在只剩下萨达特了,仔细想想,他倒是最贴合这个描述的了——因为馋嘴被伊凡黄雀在后抓进基地,然后因为想赚两个钱自告奋勇稀里糊涂地进了探险队,然后上岗第一天就遇到了骇人的黑风暴。这么推导下去,难道,他会死吗?
夏洛蒂的呼吸悄悄加快了几分,暗自攥了攥崭新的露营棉被。老实说,她对这个喜欢插科打诨无厘头的阿拉伯新朋友还挺有好感,更何况他还曾在骗子面前帮过自己,又在死亡沙漠里救了她的命。如果他真的要对她不利的话,都用不上加害,只要看着她倒在黄沙里就行了。
她用手指在手枪上摩挲了几下,暗自决定要对他多加照看,以防什么可以避免的悲剧发生。
现在还剩下两个“座位”了。北方的游民被她自然而然地安在了魏明诚身上——这是因为塞里斯国拥有很多地方都北于埃及,没准魏明诚就来自其中一地呢?要如果这么说,那么伪装的律贼就是哈托尔——这也是合乎逻辑的,夏洛蒂也觉得,在那张冷冰冰的脸背后,一定掩藏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你到底在干什么?”萨达特突然一手掀开门帘,探进头来,“饭都已经做好了,你再不来可口的就全让哈托尔和魏明诚打扫了。”
夏洛蒂闻言,野狗一样猛然起身,推开他扭身窜了出去。
昨天晚上,当他们在车里围着死里逃生的魏明诚傻乐呵时,公司的增援就已经按原计划到了尼罗河东岸那一部分的阿马尔奈。现在的新营地比他们到时多了好几盏帐篷,有十几个穿着统一着装的工作人员在这里来回穿行。还有一盏帐篷里专门用来装巨大繁琐的野战电脑和一根根电线几乎缠在一起的指挥通讯设备,看起来就像海湾战争时期的美军野战司令部。
一箱箱压缩蔬菜、真空包装的美味肉食和一桶桶干净的饮用水被用卡车拉过来。天空中有一两架法国制式海豚直升机在突突地盘旋,地上连着扭曲缠绕的光纤藤蔓的俄罗斯军用发电机正发出闷响。
夏洛蒂不由得露出笑容,她在笑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很显然,这种电影里的场景会出现在自己身边已经足够令人激动,更何况,现在某种意义上是为她出现。
如果一个人永远窝在自己朝九晚五的生活里,没呼吸过任何难以言说的盛大场景,没触碰过任何令人欢呼令人热泪盈眶的恢宏画卷,那他永远不懂什么叫做真正的意气风发。
自打1940年,英国人贝尔特发明了电视以后,直到现在,绝大多数现代人(事实上在生产力上升前还是绝少数)都仅仅是可悲地通过一块比人类视域小的太多太多的屏幕,几块集成电路板的机械运作,以及事实上如此贫乏无力的视觉和听觉来了解和感受自己脚步以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但即使这样,这种由一排排整齐的钢铁造物构成的画面,配上内燃充能的引擎声,以及来回纵横移动统一的制服都足以让人血脉膨胀。更何况,现在她能闻到漏在沙地上的汽油,能摸到沙漠里干燥浑浊的风,能感受到电脑组件运作和火的温度。
事实上,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在屏幕上看腻了的草原蓝天默认壁纸,真拿到现实世界中都能震撼他们的心灵,更何况是这种本就能够促进人体分泌肾上腺素的场景呢?
当夏洛蒂赶到时,哈托尔正狠狠地撕咬着一根红肠,右手还端着一罐红菜汤,那种红红的汤尝起来又甜又咸,伊凡特别喜欢吃那个。她吃饭时的狰狞样子与她一贯的冷美人派头颇为不符。
地地道道的俄式快餐,可她为什么会爱吃这种一般人都吃不太惯的东西?之前养成的习惯吗?可她不是和法国军队有关系吗?夏洛蒂又一次想起了伊凡。刚认识的时候他吃饭还会装一装,保持保持他所谓“真正的帝俄贵族”的风度与礼节,但等混熟了以后再吃饭完全就是一只八百年没吃饭的饿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