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趴在冰上,眼泪从她发红的眼里滚落出来,打在面罩的玻璃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她终于感觉到原来水下是这么孤独,周围除了暗沉沉的海水什么都没有。她的哭泣和呜咽不再有人回应,那个曾会回应她的人正带着他的别扭与骄傲,直直地沉入大西洋的海底呢。
她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那层坚硬而寒冷的冰,这是绿眼睛子爵最后的赠礼。她稀里糊涂地被他拖入一个又一个的死境,而对方现在却又叫她活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啊?她不是被选中的人吗?为什么从埃赫塔顿到现在,她却只能看着这些事情在她面前如一幕幕戏剧一样上演又散台,为什么她什么都做不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伊凡才一直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在迄今为止所有的计划中,夏洛蒂才永远不是关键;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伊凡即使死到临头也不认为他的隐瞒是错的……因为挂着名头的特派专员夏洛蒂·莫里亚蒂本来就是个废物不是吗?既然这样,那她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双向地位的平等呢?
夏洛蒂在同学中名声并不好,因为她自视甚高而执着较真,这意味着她容不下任何轻视。而眼下,如果放任伊凡自由地随“泰坦尼克”号沉入寒冷的深海,而她几十年后像电影里的露丝一样,靠着那个傲慢的人施舍给自己的几百万卢布活着,把这段传奇讲给别人听,将是对她最致命的侮辱。
她无法承受,也不想承受。
她感到眼前的视野在发抖,自己的牙齿在科科碰撞,不知道是因为所谓的气血上涌还是肾上腺素。但其实都不重要了,她带着怒气粗暴地把那块托着她上浮的冰甩开,不顾逐渐感到冰凉海水的身体,义无反顾地启动推进器,朝挚友坠落的方向下潜。
“Youjump,Ijump喽!”夏洛蒂感觉自己脑内滚烫,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样,一头扎向黑蓝色的海下。
“伊凡·卡列金·布罗戈诺夫斯基,我一定要让你亲口对我道歉!”
幸好伊凡下沉的速度并不算快,依仗着推进器提供的速度,夏洛蒂很快就游到他毫无知觉的身体旁边。她隔着着玻璃面罩,看着那张平时喜怒无常又带着些疯癫的脸,他现在看起来安静得像是睡着了。没准亚曼拉公主正施舍给他一个幻象,让他也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如往常一样,在数学课上又睡了个好觉。
“醒醒!再他妈睡就永远行不过来了!”夏洛蒂顾不上别的,克制地用机械手拍着他的脸,但只从他嘴里打出了最后一点没吐干净的血。
伊凡全无醒来的迹象,而这种水下晕厥尤为危险,很可能让人在无意识中就窒息而死。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及时让伊凡呼吸到维持生命的氧气。夏洛蒂手忙脚乱地试着把连在自己气瓶上的副管塞进他的嘴里,但不知道是因为机械手不易操作,还是因为水的阻力,又或者只是夏洛蒂乱了心神,总之她怼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夏洛蒂被激怒了,她突然感觉自己脑子里一直以来绷紧的那根弦彻底断开了,大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一瞬间只有一段令人麻痹而兴奋的电流涌上。
“我他妈这辈子真是欠你的!”夏洛蒂带着哭腔狠狠骂道,尽管根本没人能听得见。她提手把颈部的二级防水隔膜打开以后,直接打开自己的头套。被海水包裹的一瞬间,她感觉头上似乎坐着一个二百斤的胖子,脖子更是跟写了一晚上论文一样扭曲酸疼,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但夏洛蒂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不顾脖子上好似被人死死扼住的窒息感,把副管送进自己嘴里猛吸一口,那股生猛的气流又差点让她活活呛死。然后她放任副管里压缩氧气在水中泄露,狠狠地抱上伊凡的脸,义无反顾地对着他发白而冰冷的嘴唇吻了下去。
救命的氧气从喉咙交换进喉咙,少女的泪水混杂在同样咸涩的海水中。这是夏洛蒂的初吻,之前的她打死也想不到竟然会在两百多米深的大西洋中,而且一点也不美妙——对象是那个混血混蛋,接触的是如冰一样寒冷的嘴唇。没有表白,没有心动,没有鲜花和晚餐……只有大脑缺氧和颈椎疼痛。
包裹着两人的海水像是一块被打翻的调色板,深浅过渡的各种蓝色相互晕染,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厚涂出绝美而深邃的背景,而此刻他们两个是唯一的主角。女孩扎得高高的马尾辫在海水中飘逸地散开,如一朵黑色的海葵一样恣意舞动。它正紧贴着那个混血混蛋坚硬而卷曲的棕色头发,就像是在一团水下燃烧的烈火。
这就是人类自由潜水的极限?头疼欲裂的夏洛蒂还在脑内强撑着想,她回头是不是可以申请一下水下人工呼吸的世界纪录。
又重复了几次以后,夏洛蒂头疼欲裂,她已经到了自己承受水压的极限。她赶紧摸索着把面罩重新关闭,又迅速把颈部的防水隔膜打开,任由积在头套里的海水沿着她的身体落下。她眼前发黑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而眼前的伊凡仍然毫无反应。
这时候她却突然冷静下来——不能让他在水下多待一分一秒了。即使到了岸上也无法保证他能活,但继续在水下他一定会死。她扯出一节救生索,把自己和伊凡的腰绑在一起,然后调转方向朝海面游去。
此时他们距离海面210米。
夏洛蒂能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腰部被挤进来的冰凉海水打湿了,而且她的小腿一下已经被浸泡在水中。她能感觉到海水注入的速度加快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但幸好她之前在幻觉中造成的破损微乎其微,假如是一个瓶盖大小的漏洞,现在她就再也没有半点逃生的可能。
夏洛蒂拼命地向上游着,深度表上的数字确实在逐渐变小,但在她眼里就像是网盘文件下载那么慢。那根神奇的手杖还握在伊凡手中,她曾经被它电梯一样的速度吓得不轻,现在她却巴不得直接用她一飞冲天。但她做不到,明明伊凡似乎只是拿着它就能制造出那个结界,现在她急得要死却只像个握着根树枝的水狒狒。
现在他们距离海面170米。
夏洛蒂打开了气阀,不仅是因为氧气因破损而泄露,更是因为她要用高压气体的接入把潜水服里的积水从脚底只进不出的泄水口排出去,以勉强中和渗进来。这就像坐在一艘破了洞的船上,只能靠积极往外排水来试着勉强维持不沉没一样。
还好她在置气之余没忘了多问人多看说明书,不知道这会消耗氧气,但出发前那个印度人不是说能供给五十个小时吗?那应该还够漂浮到水面上吧。眼下最让人担心的是这套潜水服还能支撑多长时间,她感觉自己全身几乎都被冰冷的海水打湿了,这大大折损了她的体力,而她还要靠脚下的踏板来驱动推进器。
不过好在她还不需要亲自游泳不是吗?夏洛蒂这么安慰自己,如果她真的是自由潜的话,那现在真就不用挣扎了。
现在他们距离海面100米。
夏洛蒂突然感到晕乎乎的,视野也有些恍惚了。她不知道,刚才面罩的一开一合使得她的大脑受压骤然改变,尽管时间不长,但依然产生了微弱的本次反应。如果她直面海水的时间再长一点,很有可能就会危及生命。
夏洛蒂并不知道自己多么幸运,她只感觉感觉头疼欲裂,大脑像是裂成了几块被人随意挑动的明暗色块,搅成一条令人恶心的彩色万花筒以后又很快再一次分裂开来……
在她勉强维持的视野里,她看到紧贴着她的伊凡身旁似乎有个阴影扭曲了一下,莫非又是一条大鱼吗?但那团阴影却如一团墨汁一样迅速扩散开来。然后它逐渐凝结成人一样的形状,这么说是因为夏洛蒂能看见它长出了纤细而狰狞的双臂,还有一颗在水中散着头发的头颅。
那东西看起来像个古埃及女人,睁着一双画有长长眼线的眼睛,用翻腾的墨黑色海水填充着自己纤细的肉体。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华丽无比的绿松石项圈,而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则赫然趴着一只耀武扬威的青金圣甲虫。她身上满满地裹着发黄发皱的裹尸布,布头在海水中翻腾,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水母。
“亚曼拉……”夏洛蒂试着惊讶和做出反应,但她已经被头疼折磨得没有一点力气了。如黑影一样的“亚曼拉公主”正对着她发出凄厉而刺耳的嚎叫,那种介乎怨鬼与胡狼的声音绝非人类所能够发出。
“你…跑…不…掉…”尽管夹杂在模糊的嚎叫,还是让人能够听清那怨灵赤裸裸的威胁。
即使夏洛蒂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跑,但机械并不会为了迁就谁的着急而努力。她只能等着“亚曼拉公主”从下面几米的海下朝她直冲过来,眼睁睁地看着它伸出的利爪伴随着尖啸刺进她的胸口!
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亚曼拉公主”黑雾一样的身体翻涌着,直接穿透了夏洛蒂被臃肿潜水服包裹的身体。一朵鲜红色的玫瑰怒放在她的胸口,那是她自己都从未见过的鲜血。
有那么一瞬间,夏洛蒂似乎感到冰冷的海水从她的心脏旁流过,无情地带走最后一点血液的温热。
夏洛蒂下意识地看向深度计,……五十米,距离海面就只剩下五十米了,甚至都没有她在学校时买饮料从西楼走到东楼的走廊长……但这里的大气压也足足有海面上的六倍,足以勒伤她的肋骨。
从胸口和小腹传来一阵难忍的剧痛,像是它被打漏了一样。夏洛蒂最后只感觉各种暗沉沉的颜色在视野里混到一起,最后变成黑乎乎的一片。这是耳边隐约响起了蛋壳破碎的声音,随后她的头又一次暴露在了海水中——刚才她的玻璃面罩解体了,碎成了几十块如银鱼一样细小的碎片。
这样也好,谁也不欠谁什么……夏洛蒂不想再去折磨她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了,放弃生命的感觉就像是风从指尖流走。
没错,就是风,她莫名地想起马罗列斯的夏夜,那种包裹着她的褪尽燥热的风。原来人死前真的会看到走马灯,她看到笼子里喵咪叫唤的小奶猫,看见呛眼而馋人的烧烤摊,看见女孩们从身边走过时的大腿……还有伊凡,正坐在她身前骑着摩托,唱着说不上好听与否的歌。他本该如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埃赫塔顿地下城的那条死蛇一样毫无生气。
但走马灯也很快就暗淡下去了。这里是海下,足以浇灭一切灯火,无论是手中的还是心里的。
就在她要彻底休眠之时,她突然感觉自己本来随波漂流的后背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然后她感觉自己的脸再一次暴露在空气中。她试探着吸气,带着海风咸涩的空气与还残留在鼻孔里的积水一起被吸入,弄得她感到一阵酸涩难忍。
这是怎么回事,她已经死了?这就是死后的天堂吗……但为什么她的胸口如此沉重,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夏洛蒂试探着睁开眼睛,眼前是金黄色的天空。伊凡一动不动地趴在她的身上,湿漉漉的头发像是礁石上的一团海草。
她赶紧从破损的袖子里抽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潜水服的确破了一个大洞,但每一寸皮肤都完好无损。原来被“亚曼拉公主”在海下贯穿的痛苦只是个逼真的幻觉。她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别管如何,至少它还在跳动。
难不成他们还没死?空气的流入让夏洛蒂勉强恢复了元气,她四下张望,自己正躺在一个遍布砂石的海滩上,而下半身还泡在逐渐退落的潮汐里。似乎他们在踏进冥府的最后一步前侥幸得救了,那凶恶的古埃及怨灵没能成功把他们留在海底。
她忍着难耐的头痛,把伊凡从海水旁拖远了十几米,然后就迫不及待地俯下身看他的情况。尽管他的潜水服几乎没剩下多少,但腰上的收纳盒还完好无损。不仅是“荷鲁斯之眼”,连亚曼拉公主的绿松石项圈也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夏洛蒂努力了几次,才克制住把它直接扔回海里的冲动。
夏洛蒂笨拙地扒下残存的潜水服,一下一下地扇着他的嘴巴。她的手扇疼了,伊凡的脸也红肿了,但他就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点反应,就像是……
“伊凡·卡列金·布罗戈诺夫斯基,你快点醒醒!我们从海下出来了,真的出来了……已经在岸上了!求求你,快点醒醒……”夏洛蒂泣不成声了,她的热泪落在挚友湿漉漉的胸口上,融进打湿了衬衫的冰冷海水中。
她尝试着去做心肺复苏,但她不知道伊凡的肋骨早就被水压挤断了。她的按压没能让他睁开双眼,而是把最后一口梗在他喉头的淤血挤了出来。
夏洛蒂不敢动了,她颤抖着去试伊凡的鼻息,那一进一出的风微弱得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
慌张而没有急救经验的夏洛蒂没有注意到,伊凡脖子上的血管正反常地膨胀着,像几条粗壮的黑线。
这就是空气栓塞症。一旦潜水者在短时间内上升太快,本来因高压溶解在血管中的气体就会被释放出来,这就和一瓶新打开的可乐会止不住的冒泡一样。空气栓塞症会使人痛苦不堪,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为了避免快速减压引起的后果,潜水者必须缓慢上升,并且会在上升途中作些间歇休息,以使体液中的气体慢慢释放。而潜水服破碎的伊凡在短时间内上升了两百米,他的体感气压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变化了十几倍,这足以让他的肺泡炸掉。
伊凡早就知道这一切——不能及时上浮到海面上会被水淹到窒息而死,而及时上浮却会让他的血管和肺一起爆掉……他直到根本没有任何存活的可能,所以才倾尽最后的魔力制造出那块冰筏,试图给她制造活命的机会……
夏洛蒂最终停手了,她沉默着,脸色呆滞而苍白,而她的大眼睛也被水压挤得满是血丝,止不住的清泪从她眼角流下。现在她什么也没想,又好像什么都在想,但大脑里却是一片混沌。
她挺着酸痛的腰坐在沙滩上,迎着那轮正在迷离徘徊、似乎马上就要沉入大西洋的夕阳,紧紧地抱着伊凡刚刚有些温度的身体,托着他似乎早就折断了的脖颈靠在她的锁骨上。
但哪怕他那双冰绿色的眼睛还明亮时,他们也从未如此亲昵过。这一幕看起来就像是教堂中的七苦圣母,抱着刚刚殉道而死的耶稣基督,带着神秘而触动人心的美感。
夏洛蒂想再握住那双女孩一样的手一次,而伊凡却到现在还死死地握着那根手杖,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还有这份力气。
当夏洛蒂的手指握到伊凡手上的一瞬间,她沾上的血迹也沾染到了那根木杖上。
夏洛蒂突然感到她的手在被什么东西带着一同颤抖,她难以置信地看过去。那根枯干的、像一段树枝一样的手杖末端竟然长出了绿色的嫩芽,而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长成嫩绿的新枝,很快又硬化发粽。
夏洛蒂用力掐了掐自己,怀疑这会不会还是幻觉。但这超出想象的异变还没有停止,新长成的树枝上又生出许多大小不一的花苞,迅速开出许多洁白而芳香的花朵。一部分花又迅速凋谢了,生出黄色的果实,看起来像是熟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