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渡渡渡渡渡边?!”夏洛蒂的嘴张得能直接塞进去一颗鸡蛋,“你你你你你不是……”
她咽了一口带着血丝的口水,渡边刚才连脑袋都被般若扯下来了,可现在却没事人一样站在她面前?对方衣服上满溢的鲜血告诉夏洛蒂,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
“长话短说,我既不会老,也不会死。”渡边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透露自己的咖啡口味。
“所以说,一开始就告诉你不用顾及我。”他叹了口气,“刚才你做的太鲁莽了,万一我没赶过来,谁也救不了你。”
夏洛蒂已经听不到他的念叨了——不老不死,古往今来多少人穷尽一生的终极追求,竟在就在这个自己身边的这人身上实现了,可他却如此平淡,像是这一切毫无意义。
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富豪,还是享誉世界的科学家,或是最不值一提的地痞流氓,所有人类在这个神圣而诱惑的命题面前几乎是一致的——渴望,来自生物本能,对于生命的眷恋和贪婪铸就的渴望。
结束了古塞里斯长久分裂的铁腕君主,在晚年近乎疯狂地寻找长生不死之药;通过一个苹果悟出了经典力学的牛顿,在晚年沉浸于神学和炼金术,其终极目标就是制造出能点石成金的“贤者之石”,从而窥探使生命永恒的秘密。
他们都没能成功,但一个成功者现在就站在夏洛蒂身边,但他却选择隐姓埋名,藏身在东京的三千万人之中,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
但当下的情况由不得夏洛蒂继续思考人生了,般若发出响天彻地的怒吼,再一次朝他们袭来,看来它被砍断的小腿已经在这短短时间里复原如初了。
夏洛蒂堪堪躲开它的猛扑,利爪在她身边不到十厘米远的地方擦了过去。来不及喘息片刻,一阵罡风扑面而来,直撞鬼掌的双刀顷刻崩毁。
这是无比纯粹的暴力和毁灭,绝非人类之躯所能抵挡。夏洛蒂冒出一阵冷汗,把手中的残刀朝它的脸上甩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拔腿就跑。她的身体不可能比钢铁更硬,那一掌绝非人类之躯所能接下。
耳畔传来呼呼的风声,她的头突然针刺一般的疼,以极限的身体本能竭尽全力往旁边一扑。身前不远处传来土石崩坏的巨响,般若刚才一拳打断了石筑的灯柱,若是被那东西砸中,夏洛蒂绝无生还的可能。
夏洛蒂拖着疲惫的腿连连后退,她的视线被死死锁在般若身上,它满身都是黑色的稠黑鬼血,随着其一呼一吸燃烧起来,绽出紫黑色的火焰。
一道清光挡在她与它之间,斩破浓到令人窒息的恐惧。这次渡边没有选择长度夸张的大太刀,而是手持一把不到三尺长的打刀。月光照在镜面般的刀刃上,映出铭在内侧的文字——
临兵闘者皆阵列在前。
此刀名为九字兼定,是战国时期传奇刀匠和泉守兼定的作品,其上铭刻九字真言,具有驱鬼破魔的威力。它是渡边最珍贵的收藏之一,也只有它够资格出现在眼下这场毫无保留的搏杀之中。
“快走。”渡边说到,然后闪身迎了上去。
那是名副其实的怪物之战,其骇人程度远远超出了夏洛蒂的接受上限。渡边的身体顷刻就被般若扯烂,露出带着血丝的森白骨头,从伤口窜出三尺高的血流;般若的肢体被九字兼定整个割下,轻松得像是热刀分割黄油。
他们轻而易举地将对方的身体毁坏破碎,但马上又有新生的血肉和肢体在致命的创伤之上重生、滋长。现在的战斗毫无招式与方法可言,只是两者无尽生命的野蛮碰撞,能决定胜负的只有韧性和意志。
面对这血肉横飞、肝胆横流的场景,夏洛蒂本来该吐出来的,就像在埃赫塔顿那样。(详情见《百万卢布Ⅰ·绿松石的诅咒》)但她现在却只是扶着墙,尽全力往神社的方向挪着脚步,无比迫切地想要离开这可怕的修罗战场。
胸口处传来连绵不绝的疼痛,刚才肾上腺素这一切太可怕了,可怕到她做梦都没梦到过这么骇人的场景。刚才她坚持留下是为了在自己面前倒下的渡边,可谁知道他有不死外挂啊?一片属于渡边的血肉飞溅出来,落在她脚边,像是一只死去的什么动物。
于情于理,现在都没有继续在这里死撑的理由。夏洛蒂又一次听到嗡嗡的风声,它夹杂在疾风骤雨的打斗中,但却含着纯粹无比的杀气。一块碎钢划着她的发梢错了过去,般若现在已经完全堕入疯狂,它要杀光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人,没有人可以逃脱。
渡边有些恍惚,他快速吸入一口气,不知道多少次在面前斜着击出一刀。般若的肢体被干净利落地斩落,像是初学时反复砍击竹席的练习。
他的右臂被整个扯了下来,彻骨的疼痛从肩胛的断面传来。他并非没有感觉,而是近千年的岁月令他麻木。渡边的左手接过刀柄,对着般若的脖颈挑去。
致命的攻击如他预料一般被般若用胸膛接下,刚才那一刀的角度十分刁钻,它除了这样两害相遇取其轻别无选择。剑道从一开始就是杀人的技术,而渡边逐明则是当世屈指可数的佼佼者。
他叹了口气,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了——人柱大概率已经被毁。在他的漫长退魔生涯中,这种事情实属平常。打从一开始,堕魔之人得以逃离诅咒的可能就微乎其微,这一切不过是迁就伊凡·卡列金的无用尝试。
但不知怎的,看着那人执着的态度,连他也莫名为之动容。似乎只要相信他的话,一切就尚有转机……
或许也正是如此,渡边才接受了他的委托。般若又一次试图抽身离开,但直直刺出的锋芒逼迫它不得不回头。
这场战斗似乎永无止境,一边是不死的浪人,一边是不灭的恶鬼。渡边知道,面前的般若虽如此难缠,但实际上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人柱中封存的力量来自于那些受害者的刻骨怨念,强大无比但极为混乱,这种不稳定足以彻底摧毁宿主,一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问题在于,如何撑过这段时间。
渡边的视野猛地一震,骨折的痛苦自下半身汹涌而来。他的小腿被般若扭成一个十分可怕的样子。虽然同样不毁不灭,但他复原身体仍然需要时间。九字兼定从他的手里飞了出去,直直插在不远处的手水社木棚上。
“莫里亚蒂……”渡边抬头望去,在又一次被般若的巨爪扯下头颅之前。
般若抬起头来,刚从颈部动脉喷涌出的鲜血染了它满脸。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让它更加兴奋,急需找到下一个受害者来满足它永不枯竭的杀戮欲望。
夏洛蒂离鸟居就只有一步之遥,但一阵腥风从她身后的方向吹来。下意识回头的瞬间,蔽天的巨大鬼影如彗星袭月般从天而降。
夏洛蒂蜷起身子往旁边一滚,鬼掌拍在了地上,瞬间将石板震碎。一阵剧痛从胸口传来,她现在手无寸铁,只有几条被断裂的肋骨,这种闪躲她进行不了几次,这一切只不过是垂死挣扎。不消片刻,她就会和渡边一样被般若咬断脖颈,不过她并没有复活的机会就是了。
夏洛蒂喘着粗气,一瞬间嘲讽的笑意自心底喷薄而出。京都城就在离她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她真是没想到自己会死在这里,不是在层层机关的古埃及地下城,也不是在枪林弹雨的埃塞诶比亚,而是在这有着美少女动漫幻想的现代城市中。
一切实在是太嘲讽了,她感觉自己就像是某些动漫里的搞笑角色,随随便便死在一个无厘头的桥段里。短短几个小时前,她还在这里和伊凡争夺着海鲜刺身。在把螃蟹壳扔到一边的时候,她可没想过自己也会在同一地点被别的什么东西扯得支离破碎。
夏洛蒂想闭上眼睛,她连想都不敢想自己肠子流了满地的样子,但她做不到,她的眼皮跳个不停,这是由于紧张而产生的痉挛,却让她连最后的安宁都无法得到。
夏洛蒂脑子里一团乱麻,分不清这是左眼还是右眼,或许两只眼睛都在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两只眼睛都在跳是不是意味着她会因为受难而大赚一笔,莫非她的追悼会还能卖门票的?还是伊凡背着她买了巨量的人寿保险?
但一切并不会因为她的头脑风暴改变半分,般若的骨爪在她瞪大的眼睛里重重落下,却又一瞬间戛然而止,愣生生停在了夏洛蒂面前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
一滴黑血落在夏洛蒂脸上,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味。她回光返照时似地一下子窜起身来,一点寒芒在月光下闪烁,那是九字真定,它穿透了般若的胸膛,牵扯着恶鬼僵硬的肌肉终止了动作。
夏洛蒂跑开往它身后望去,但并没见到渡边的身影。般若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几条脉搏般蜿蜒的细长冰棱咬在刀柄上,似乎刚才是它将九字真定插进了恶鬼的胸膛。
夏洛蒂循迹望去,伊凡正站在中庭,专心念着不明的咒语。覆潮般的白霜自他脚下蔓延向四面八方,形成一片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的冰层。
“莫言松林之锋芒,莫追牝鹿之回响;冰砌的苔原不栖苍狼,寒风将冻土上的钻石擦亮。”(雅库特语)
伴随着咯咯的咒语,伊凡勾了勾手,冰棱牵扯着将刀刃自般若的身体中拔出。
般若厉声大叫,声音好像破烂的鼓风机,震得人耳朵生疼。刀刃牵连出的切骨疼痛使它很快锁定了自己的新目标,它从夏洛蒂身边一跳三尺高,几步就扑到伊凡身前。
它的趾爪触及那冰面的一瞬间,冰面突然发狂般地躁动起来。无尽的冰霜迅速裹上般若躯体的每一寸一毫,将它变成了一具狰狞的冰雕。一阵寒风戛然而止,它的利爪就那么停在伊凡身前。
夏洛蒂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一下子卸下了所有的戒备。她已经筋疲力竭了,这一晚差点把她报销在这里。她想要抬起手对自己那救星般的法师队友致意,但最终只是摆了摆手。然后,伊凡在她的视野里就那么倒了下去,像是逐渐沉入海中的破烂军舰。
夏洛蒂扑向他的身旁,他十分虚弱,但好在还没有像在埃塞俄比亚时那样昏倒。一只沾染血迹的有力的手从她虚弱的怀中接过伊凡——是渡边,他又一次复活了。夏洛蒂有很多东西想问,但最终还是沉默地看着。
“……”伊凡张了张嘴,“杀生石……”
“我们已经知道了。”渡边的语气无喜无悲。
他们都衣衫褴褛,像是两个跋涉露宿的难民。伊凡身上的华丽黑振袖多出了许多的破损,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灼烧过;但渡边的情况比他还要严重得多。他的袖子和裤管已经完全被撕烂了,只有躯干大体上还有一部分可以称为服装的布料,不过多亏了他穿着那种裙子一样的裤子,即使现在他的风格依然得到了勉强的保留,作为难民也是曾为浪人的难民。
“……芳贺是狐妖,刚才她……”伊凡的声音细小而沙哑,“……对不起。”
渡边摆了摆手:“那现在就只有杀了它了。”他凝视着被冻成冰雕的般若,握紧了手中的九字真定。
“……等等。”伊凡咳嗽起来,“……这样对她也太残忍了。”
“她已经没救了。”渡边叹了口气,“这对你来说或许这很难接受,但这就是事实。就算我不动手,只要太阳升起,它仍然会死,而且没准会留下某些更难处理的东西。”
“……至少让她的父亲知道吧。”伊凡垂目,一滴泪从他的眼角垂落。
连夏洛蒂都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这一刻他确实像个多愁善感的姑娘,正为刚刚看完的悲情小说而动感伤神。很难想象,昨天他还毫不留情地用千百片冰刃对他现在为之流泪的人凌迟般的无情攻击。
“可以吗?”他抬起头看着渡边。
“……我去找绪方。”渡边起身朝神社走去。
当渡边和绪方找到今川敬二的时候,他已经醉倒在那张占了狭小房间小半地方的破旧小床上。闻着房间里难忍的酒味,年轻的神官皱了皱眉,这通常不是他的工作,但眼下也没人能来替他待在这里。
“今川先生,今川先生,醒醒。”他轻声而语气急促地说,下意识动起来的手伸出又在触摸之前缩回。绪方瞥了一眼一旁的渡边,他似乎有些急躁,但眉目中又藏了几分怜悯。他来找绪方的时候没说到底为了什么事,绪方也没问,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川敬二咂了咂嘴,带着浓浓的起床气打了个寒战,才皱着眉头睁眼醒来。他的头发又乱又油,像是几天没洗的样子。
“绪方小哥——”他带着浓重的关西腔说,“这么晚了突然怎么回事啊?还带着这么个男的……”他扫了一眼面色沉重的渡边,挠着头不解地砸吧着嘴。
“这位先生有事找你。”绪方皱起眉头,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请你跟他走一趟吧。”
“现在可是凌晨三点多!你们没搞错吧?”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吗?”
渡边刚要开口,却被一旁的绪方抢先,他向前一步,用一种十分责备和不满的眼神看着今川裕二满是胡茬的脸。很快寄人篱下的家伙就知道不能得罪宫司的左膀右臂,拎起一罐没喝完的朝日啤酒跟着渡边走了出去。
“绪方君,能麻烦你把三井君也叫到前庭吗。”渡边问道,对方点了点头,如愿离开了这个他不想再待一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