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川裕二咕咚咚的咽下一口酒:“我说,小哥,你找我什么事?”他瞥了眼渡边的脸,明显拿不清对方的打算。
“你是跟着那黑衣服女孩的吧?我对你们有点印象……”他继续说道。
“今川先生。”渡边转过头看着他,“您最近有没有感觉自己的女儿有什么不同。”
“你说爱衣吗?”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副思索的样子,“最近也没怎么样吧……哦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前几天我做了个怪梦,梦见有个女鬼闯进我们的房间……此外好像就没什么了吧。”
“真的吗,今川先生?”渡边又问了一次,“您真的没感觉到她有什么和往常比起来不对劲的地方吗?”
“小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今川裕二皱起眉头,语气也没那么客气了,“我们爱衣一直听话又懂事,打我那没良心的老婆跑了以后,她是唯一能让我这无业游民感到一丝高兴的人了。倒是你莫名其妙在这里叽叽歪歪半天,到底想说些什么?”
“我想说。”渡边在廊门前站定,看向今川的眼神满含怜悯,“假如你女儿变成了这样呢。”他伸手朝前庭指去。
“这是什……”
当三井跟着绪方赶到前庭时,他听见了一阵声嘶力竭的怒吼声。
“放开我!你们这群疯子!”一个看起来邋邋遢遢的男人吼道。他的双臂被渡边反手扣在背上,一头半长不长的油腻头发随着他的疯狂挣扎而颤抖,像是只神经质的疯癫雄狮,“我女儿怎么可能会变成这种怪物!”
“冷静一点,今川先生!”渡边压着他的肩膀,“我们没有骗你,你仔细想想,你的女儿最近是不是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无论怎么样也不可能!混蛋!”他的眼睛都发红了,凶猛程度不亚于他女儿刚才与渡边和夏洛蒂打斗的时候。三井马上就明白这是什么回事——看来一切全完了,而这则是最后的无奈告别。
他看向封在冰中的般若,微微侧过头去,攥拳攥得戒指和指甲磨在肉上,随着心一起切刺发痛。
男人的怒吼在他耳边回荡,震得他生出一阵强烈无比的厌烦和怒火。三井三步并作两步,无论是疲惫的伊凡与夏洛蒂,还是试图使今川冷静的下来的渡边与绪方都没想到他的动作。
三井一巴掌扇在今川裕二脸上,响亮的耳光一下子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够了!”三井大吼道,“你……”
他说不出其他话来了,他应该恨他,应该恨他们全家。明明百合子就是死在这个怪物手里,就算今川爱衣本身就是个悲剧又怎么样?百合子……百合子可是再也回不来了,而这个男人竟然还在这里替这个罪该万死的凶手愤怒哀嚎!
但他的满腔怒火一张嘴就憋了回去,一腔的酸辛苦痛都梗在了自己肺里。一滴泪从划过他细嫩的脸颊,高高在上的御曹司又一次泣不成声,不是为了百合子,也不是为了可怜的今川爱衣,而是为了……又一个可怜的自己。
“……其实你早就相信了,对吧。”伊凡冷不防的说到,“只要悄悄动动脑子,就能把平日里原本被你忽略的异样串联起来,这个结果自然就合情合理。”
“你只是不敢相信而已。”伊凡的声音像是轻叹。
渡边的手一松,男人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顺着倾颓的脊椎一下子跪在地上。他的眼睛依旧是血红的,眼神却变得无比空洞和无力。
“求求你,求求你们……”他的嘴唇颤抖着,“救救爱衣,救救爱衣,我什么都会做的,真的,就算是我这条命……”他发狂地在地上磕头,磕得额头淤血都不停下,似乎只要这样,就能从死神手里夺回自己可爱的女儿。
夏洛蒂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切显得是那么严肃而滑稽。今川裕二这时候爆发出的诚挚和迫切似乎足以证明他是个无可争议的好父亲,但明明哪怕今天早些时间他还醉倒在那个小破房间里,连自己的女儿已经失踪了将近一天都毫无知晓……为什么人总是这样,直到事情无可挽回才痛惜不已?
“没用的,我们尝试过了。”渡边叹了口气,“很遗憾地说,爱衣君已经……无可挽回了。”
“馬鹿野郎!(即八嘎呀路,日语混蛋)”今川裕二突然暴起,一把死死抓住渡边的领口,“你们这群家伙瞎说什么!到底你们对爱衣做了什么!把我的女儿还给我!你们这群混蛋!”
“今川!你冷静一点!”绪方厉声劝阻。
“你这怪胎给老子闭嘴!”今川裕二狠狠骂道,他看起来十分凶恶,比恶鬼也好不了多少。
“够了!”三井又一次大叫,“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那女孩是因为这神社的地下有不干净的东西才会变成这样子的,要不是你一直颓废地喝大酒,又怎么会让她辍学在神社打工住进这里来!”
世界一下安静了,树与影之间只有冷峻的晚风,人与鬼之间只有颤抖的心跳。
“……是我?”今川裕二松开了渡边,失神般地喃喃自语起来,“是我,是我的错吗?爱衣,是我害了你吗?爱衣……爸爸……”
今川裕二泣不成声地哭了起来。在失业和离婚以后,他一直在用酒精麻痹自己,逃避着生活的痛苦和失意的忧愁。但当酒气被怒火燃烧殆尽以后,所剩的只有他不得不面对的冰冷现实,以及一直以来的逃避付出的代价——他相依为命的女儿,这代价太大了,足以将他彻底击垮。
“到时候了。”渡边对伊凡说道。他手中握着九字真定,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一时间没人回答——没人有这个决心回答。
“夏洛蒂。”伊凡长久沉默以后开口,他把御神刀交到夏洛蒂手中,“你去用这把刀把她的头颅砍下。”
少女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老板,最终还是无比艰难地点了点头。歇了一阵以后本该轻松不少,但她却感觉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像是走在一片图钉之上,每一个动作都会钻心的痛。
渡边和夏洛蒂持刀在般若身边站定,伊凡打了个响指,禁制住恶鬼的冰霜扑梭梭地脱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片细小的无色光亮。
出乎夏洛蒂预料,般若并没有再次张牙舞爪地朝他们抓来,而是一下子瘫跪在地上。那颗巨大的可怕头颅正对着夏洛蒂,紧咬着她视线的黄澄澄的大眼睛看得她一阵阵发毛。
般若张了张嘴,獠牙互相碰到一起,几个嘶哑而尖细的模糊音符从它的喉咙中挤了出来:“韭菜……小解……”
夏洛蒂一愣,瞬间又激动起来:“是小今川吗?你醒过来了吗?渡边!你听……”
在她兴奋的目光中,面色一如平常的渡边摇了摇头,瞬间让她刚刚升起的心又一次沉落下去。
“这只是因为般若时日无多,那些怨念产生的魔力要从她身体里爆发,恶鬼再也无力维持对身体的控制……说简单点就是,回光返照。”渡边低低地呼出一口浊气,“从杀生石被毁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成了定数。”
夏洛蒂把头低了下去,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奋战虽说是为了钱,但绝不是为了这样的惨淡结局。
为什么一个坚强的女孩要面临这样的无妄之灾?小今川的一生似乎鲜有快乐的时候,先是本该幸福美满的家庭支离破碎,又是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她稚嫩的肩膀身上,接着又莫名其妙地承担了与她毫无关系的罪孽,被变成一只嗜血的可怕恶鬼。
等待她的不是苦尽甘来,不是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快乐和青春,而是死在这个她付出辛劳汗水的破地方。无论是不死之身的猎魔浪人,还是神通广大的冰火巫师,竟都对这结局无药可救?这是什么样的烂剧本,竟然让人感到如此无力和痛苦?
“我……我全身都好痛,真的好痛。”今川断断续续地说,“是我……是我……杀了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神社的大家……”
“不,小今川,这不是你的错。”夏洛蒂用力地摇了摇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真的,真的不是你的错……”
“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今川微微动了动头,“久菜小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夏洛蒂说不出话,只是止不住地吸着鼻涕。御神刀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就像是眼泪滴落的声音。
“久菜小姐……渡边君……我知道你们……是来抓我的。”今川的声音似乎带着一抹笑意,在这时显得无比苍凉,“对不起,可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我害怕爸爸会没人照顾……我以为我能控制住自己……但我还是……”
“对不起。”她说道。打见到他们的那一刻起,她就在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佐藤;对他们;对绪方;对宫司……但没有一次是她的错,哪怕到了现在,她仍在说着对不起。每一声都像是打在众人心上柔软处的利剑,刺得人良心发痛。
“爱衣!爱衣!你能听见爸爸吗!”今川裕二跌跌撞撞地扑到巨大的般若身旁,不带一丝应有的迟疑,“爸爸在这里,爸爸……爸爸对不起你……都是爸爸不好……”他泪如雨下,到最后变成不成语句的呜咽。般若满身粘稠的黑血沾到他身上,像是洗不去的责任烙印。
“爸爸……爸爸……”今川的声音越来越弱了,“……不要哭了,爸爸,我知道的,爸爸以前一直都是很好的爸爸,只是妈妈的离开让爸爸太难过了而已……我……我一直相信,会等到爸爸重新振作起来的那一天的。”
“爱衣!我的女儿!”今川死死抱住般若鬼坚硬而凹凸不平的身躯,止不住的哀声痛哭起来。
“我……好痛苦……像是身体里有一千根针在游……”今川发出痛苦的哀鸣声,咳出大口大口的黑血沾在自己父亲的身上脸上,但对方却死死不肯放手。
“爱衣君快坚持不住了,如果再不动手,等到魔力爆体而出恐怕会留下更多隐患。”渡边说道。
“滚开!你们要对我女儿做什么!”今川回头对着两人手中的钢刀大叫,激动得像是护崽的野兽,“谁也别想对我女儿做什么!你们有本事就先杀了我!”
“得罪了。”渡边轻叹一声,用刀柄在他的后颈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对方瞬间就晕了过去。绪方上前把父亲的身体拖走,只剩下两个沉默的行刑者与沉默的凶手对视着。
“……谢谢。”小今川轻声说,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跪坐在二人面前,这是日本的正襟危坐,也是武士切腹自杀前的姿态。
“久菜小姐……”今川沙哑地说道,“能麻烦你……你们照顾我的父亲吗……我知道这很……”她突然痛苦地嚎叫起来,现在般若体内的魔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随时都可能爆体而出。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会的。”夏洛蒂点头如捣蒜,她擦了把眼泪,手中的御神刀颤抖不已,几次举起又放下——她实在下不去手,这和之前不一样,这不是赏金猎人的狩猎,这只是杀死一个无辜的可怜女孩。
“我来吧。”渡边说道。
“什么?”夏洛蒂没听清。
“你没杀过人吧。”渡边看着月亮,“这很可贵,一旦手上沾染鲜血,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可……伊凡是让我来用这把刀将今川……”夏洛蒂犹豫地说。
“神崎君,可以让我来为夏洛蒂代劳吗?”渡边回头,朝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伊凡问到,“我想替久菜君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伊凡一愣,他的眼睛朝左下方瞥了一眼,一瞬间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可以。”他略加思考后说,“但一定要用那把御神刀。”
渡边轻轻笑了笑,对他点了点头。他从夏洛蒂的手里接过那把刀,对着今川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站在一旁,用力朝着般若的脖颈斩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