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真好!我要第二高,最高的绢人给月晚吧!”
我才不会被什么木偶之类的玩具轻易收买,对薛绍仍保持疏离态度。
少顷,众宫婢袅袅行来,奉上二三十样冷热偏食,一溜的金碗银盏琉璃碟,满满登登摆上各人的食案。自来到唐朝,我独爱白糖糕,半寸见方的软糯糕心,先在烧化的煞割令里快速滚过,待通风晾干,就形成一层又薄又亮的硬脆糖皮,最外再裹了足有一指厚的奶香浓郁的酥酪,真真是吃一口就停不下来。仙居殿里常备。鹃娘端来一碟,我拿起两块塞进嘴里,泄恨似的用力咀嚼,两腮又胀又鼓,活像个爱藏粮食的仓鼠。心里盘算是不是应该先和薛绍搞好关系,待问出他的择偶标准,自己再反其道而行,也许就能事半功倍。
薛绍爱吃的金粟平䭔(食追)被特意摆放在他的手旁,酥脆喷香的油炸麻圆,略略压平,撒上薄薄一层黄金粒似的鲜美鱼籽,甜咸两种滋味的绝妙搭配。薛绍吃过两块,再不动它。
高氏劝他,他笑着谢绝:“《太素》有言,饮食自倍,肠胃乃伤。此刻若多进辅类,稍后又要用膳,不正是自倍?我不能再吃了。”
鹃娘称奇,夸他:“难得少年人能懂节制之理,尤其小郎不过垂髫之岁。啧啧,不想小郎却已研习了《太素》,着实聪颖!”
“张娘娘过誉,”,薛绍十分谦逊:“我实不曾精研《内素》。世人皆知,家母为痼疾缠身数载,身为人子却不能代母承受苦痛,绍深感不孝。平日里,除抄经、诵经为母祈福,亦常翻阅医书,粗通而已。”
鹃娘等人对他又是一番夸奖,旭轮跑到他身侧紧挨他坐下,眼神无不崇拜。
“比之表兄,我着实鲁钝不堪。表兄以后定要对我多加点拨!”
“我只虚长你两岁,未曾多读一二卷书,你我该是互相增益才对。”
“嗯!”
眼见他二人的关系如此融洽,我的心情却愈差,心生丝丝忧虑。我自知将嫁薛绍为妻,却始终情归旭轮,同时面对他二人,如何才能做到内心坦然?再一转念,不对,我不应自觉愧对薛绍呀,我来此本就只为旭轮一人而非是他!对,无论是薛绍或其他男人,我都不会也不必对他们产生任何感情。
守门宫人来报李弘三人将至,众人遂往宫门迎候,恰他三人迎面而来。李贤和李显面色潮红,精神亢奋,李显正喋喋不休的同李弘说着什么。看二人的侍从手持马鞭、软巾等物,必是才在毬场恣意驰骋过一番。回了正殿,鹃娘吩咐上膳,热气腾腾的珍馐佳肴悉数摆上。明明色香味俱全,我却无甚胃口,只想吃炸薯条,如果再有亨氏番茄酱那就好上加好啦,当然,都只是我的痴心妄想。
两年了,正值青春期的李弘和李贤一如迎风春草,都长高了不少,甚至李贤的身高几乎追过哥哥。相较李贤,李弘足可称沉默寡言,一笑一颦都有所保留,似有忡忡心事,却从不曾向我们提及,哪怕一字。李贤则风趣健谈,与李显简直不相上下,但他二人也有很大区别。李贤尤爱展示自身才识,自信满满的点评时闻,而李显说的话就没任何营养啦,左不过今天和李多祚比赛跑马赢了或是输,右不过想出宫玩武媚允许或不肯,我都想替他呐喊’人生枯燥’。一直疑心,李弘体弱该不是有什么不足之症,为此还特意留意武媚与东宫家令的谈话,却不曾听出李弘有用药的习惯。太子是未来的大唐君主,他的生活绝对是国家/机/密,既然他俩都不知情,那看来李弘的身体完全没问题。
家有家法,宫有宫规,想在宫城内活的更久更安全,最重要的一条金规玉律是:少说话。但,饶是如此,一群正值豆蔻的未婚少女聚在一起,绝无法忽视皇族亲贵里的佼佼者。自夏日回了长安,一个人名被她们或明或暗的提及了无数次———李贤。倘若大明宫是这世间最高端华美的舞台,李贤则是这座舞台上正熠熠升起的一颗璀璨新星。现如今,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成为瞩目焦点。诗书礼乐,信手拈来,骑射击鞠,灵动矫捷,她们实在有太多太多能与他扯上关系的话题。武媚忙于前朝,一月里难得能与所有子女坐在一起吃几餐饭,碍于李弘的身份,她当然不能直白的夸赞李贤,但她看他时的眼神确是充满骄傲。母子连心,李贤因此也甚为自满得意。
记得秋夕之夜,李贤和李显来了仙居殿,二人坐在廊下,一壁闲谈趣闻一壁看宫婢陪我在中庭玩耍,教我如何拜月乞巧。有善乐宫婢拨弄琴弦聊以自娱,李贤借那把五弦琴当众抚一曲《冷宫秋》。琴声悲凉高昂,婉转自如,如秋雨乍起,吹动一池愁绪,闻者多伤心垂泪,实因那琴声触动各人的心底真情。有人玩笑,说万幸李贤浅尝辄止,他若肯花功夫精研古琴,此时乐声必更为动情,怕宫人们会合力冲破宫禁纷纷逃回家乡。因思念遥远的21世纪,我亦十分感伤,李贤却嘲讽我‘小小女儿,岂懂它的真正妙处,不过是你见别人哭,你以为趣,便也学着要哭罢了。你是大唐的公主,永不可能品尝寂寂冷宫秋的滋味。’。
酷爱马毬的李显虚年十二,等到春天就该出宫別居,他自己也是时刻期盼。那一副小身板算不得高大倒也结实,颇有点小大人的意思。如我先前预想,他的容貌已‘艳冠’大明宫。我取笑李显,故意唤他‘三姐’。他最忌讳别人说他像女子,自然发怒,不停挠我的痒处,我不得不连连求饶,他才肯放过我。武媚和李治见我们兄妹一处欢闹,亦舒怀大笑。就因李显这副太过明显的‘女相’,有一天,李治忽道‘七郎容貌太过阴柔,可将其送入军中,以期多增男儿气概。’。这两句话当然只是随口一提,武媚却因疼惜儿子而当信以为真,竟望着李治潸然泪下。李治慌了手脚,忙说‘我断无此意,皇后过虑。’。
因无贵人在场,大家间或说笑一二,气氛也算轻松,我自是把受的所有闷气都转移给了李显。唯独李贤今天很是怪异,只闷头吃喝,既无意参与我们的谈话,偶尔有人问他他也故作未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猜测李弘大约知道内/幕,我注意到李弘不时会看李贤一眼,甚为担忧。待宫婢们撤下残羹,李弘向薛绍问起他长兄薛顗的近况,说二人幼时常顽在一处。薛绍细细作答,李弘颔首,接着说起学业上的事,见薛绍聪明好学,李弘多有赞誉,并祝福薛绍以后能‘披紫登阁’。
凝望正腼腆道谢的薛绍,我不禁长叹,所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姑家表兄,舅家表妹,太平和薛绍确是一对有缘人。薛绍才貌双全,假如不是被我取代,真正的公主一定能和薛绍拥有一段非常幸福的婚姻。薛绍啊薛绍,我注定将嫁你为妻,可是,在感情上我却早已背叛了你。切莫怪我,该怪上天的玩笑注定了你的悲剧。不过我想,被选为驸马的男人娶妻从来不是出自感情,他们都是在服从权力者的命令。或许长大后的薛绍定能理解这道理,或许,对于我的背叛,彻悟后的他定能平息心中的所有不忿。
“哎呀,几忘一件大喜事!”,李显轻拍脑门:“晨间去向阿耶问安,闻阿耶同阿娘商议,该为太子大婚早择人选。咳,臣李显在此恭喜太子殿下!”
李显特意离席,煞有介事的向李弘作揖祝贺。我们又惊又喜,实不曾听过哪怕一丢丢的风声。
不料,李弘眉心成川:“七郎!陛下尚未下制,此事兴许做不得真,勿。。。外传,切记!”
李显大为不解:“可。。。此乃喜事,为何不能外传?”
“李显,”,李贤拖着怪异的长腔开口:“既是太子有令,不得多问!以后,凡去向陛下请安,无论听到任何言辞,都不许在他人面前提及。”
本是好心道贺,却被人一通教训,李显自然委屈,可看二位兄长不似玩笑,也只得点头称是。
想是为了活跃气氛,李贤对李弘道:“陛下与皇后总是要为太子择妃,迟早而已。也不知哪位佳人何其有幸成为太子之匹敌。哈,太子可有心仪之人?”
我总觉李贤的语气漫不经心,似乎他根本不关心兄长的人生大事。
轻放汤盏,李弘莞尔:“娶妻成家,自是男子所愿。所谓幸运,呵,言过其实吧,并非每个女子都想成为大唐太子妃。我深信,陛下与皇后为我择选的女子必。。。必是我此生幸福,携手共白首之人。”
心话李弘真是个孝顺儿子,婚姻大事都能甘心听从别人的安排,不过话说回来,这可是封建社会呀,又有谁的婚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身处皇室,更是凡事以‘利益’为先。若帝王此时需平衡朝内的某方势力,又或帝王需倚仗哪位重臣,太子妃的人选由此便可诞生,绝不会考虑李弘一丝一毫的个人喜恶。但最近没听说前朝有什么动荡,既然国事清平,真若为李弘选妃,大约只以家世血统、贤良淑德为准则吧。
殿外有人道‘回事’,高氏吩咐一个宫婢去听,那宫婢回来时神色慌张,跪在李弘面前答话。
“殿下,周国公求见,道是韩。。。”
不待她说完,李弘起身离座,绕过她径直奔宫门而去。李显拉上我和旭轮,又嘱鹃娘派人送薛绍回府,快步跟上李弘。再回首,李贤仍坐原处,一动不动。忽然忆起,李贤情绪低落好像是从李显提起了。。。在一些道不清可信来源的野史传闻中,皇子李贤并非武后所出,他的生母乃是韩国夫人,只因她无宫妃名份,只得假托武后之子。甚至因为这个嫌隙,最终导致了李贤对武后的背叛。可是,我亲耳听韩国夫人说自己曾为李治怀有一子,却没能顺利产下,那李贤绝不可能是她的儿子啊。唉,李贤必是被自己的心魔所困,是这宫中的蜚短流长,是现世最讲究的嫡庶有别。记得邻国某部古装剧里说过,庶出的子女不如狗屎。
正前方,李弘和贺兰敏之大步流星,后者不敢逾越,始终落李弘一步。李弘边走边问情况,贺兰敏之道自己近五日不曾入宫,只听荣国夫人道御医仍在悉心救治,不料今被武媚宣入宫中,惊闻韩国夫人竟已处弥留之际。
“唉,国公。。。待你我往承香殿亲眼看过再议。”
“是啊,只得如此。”。贺兰敏之语气凄楚,伴着今日的呼啸北风,更添几许愁闷。
东风无力百花残,韩国夫人这朵时运不济的娇弱红颜看来是撑不过今天了。她争不过死神,也没能争过武媚。
李显悄声叫过贺兰敏之身后的中人:“皇后令你去请了国公?”
“是。”
“国公因何来请太子?皇后尚不曾令我等探视韩国夫人。”
“奴婢不知。行近仙居殿时,悉太子与二位大王在此,国公便教改道。”
“好生奇怪。”
除了旭轮,大概每个人都察觉出异样,但既然李弘主动与贺兰敏之一道前往,我们也不可能说‘不’。我猜啊猜啊猜,却就是想不出原因。
仙居殿和承香殿之间隔了太液池,可太液池足占整个大明宫六分之一的宽度,一路背着我,鹃娘走的气喘吁吁,从南岸直绕到北岸,终望见了承香殿的一角飞檐。就这距离,李治想想都得腿软,我估计他也没主动来过。承香殿的营造规模较之別宫只大不小,甚为可观,然而,推开华美朱门,入目的不止荒凉冬景,更不闻人言兽语,愈大愈显空旷。四处死气沉沉,中庭仍留有丛丛枯叶无人打扫,与仙居殿截然不同,李显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呵,一如所料啊,说什么住在宫里悉心医治,分明是便于自己掌控,便是在平常人家,若遇亲人病重,家人奴仆必是围绕身侧,哪像这承香殿,简直和冷宫无差。
“必是宫人们怠慢!”。李弘不满轻哼。
转过恢宏前殿,终于望见两个青衫中人,正守着辟为寝殿的殿门,不停的搓手取暖。二人本交头接耳,遥见我们一行人,一人进内通传,另一人则快步迎来。
李弘本性温和,此时却也难忍愤意:“夫人乃皇后至亲,身份尊贵,她不幸中毒,理应多加人手来此照顾,寡人却独见你们这两个不上心的浑人!”
李弘是真的动了气,白皙脸盘竟被气的涨红,平日里看似无害的小猫忽发虎威,这才最让人害怕。那中人被吓的浑身瑟瑟,瞥了一眼贺兰敏之,他凑近李弘欲耳语作答。李弘不悦,以眼神暗示他逾越,中人作罢,只得小声禀告。
“殿下息怒!贱奴如何敢苛怠夫人?实是。。。实是被调来承香殿服侍夫人的宫奴皆由。。。由冯常侍特定。贱奴卑微,如何敢擅自增派人手?这三日,常侍只派我二人在此守门,并一女侍供夫人于内室使唤。殿下如若不信,皇后便在门内。”
冯凤翼,内侍省的大佬,二十来岁的年纪,机警能干,听人说是武媚再次回宫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材。突悉内情,且贺兰敏之就在一旁,李弘不免窘迫。他岂不知韩国夫人私侍李治一事,因看武媚素日里不动声色,便误以为她是大度的。未料,武媚对待病重的亲姊竟会如此苛刻。
贺兰敏之似不曾听到,极平静道:“殿下请进。皇后正探视臣母。”
李弘自觉理亏,浅浅颔首,低声吩咐鹃娘回仙居殿多找些人来此打理,遂才迈入寝殿。李显暗暗扯他衣袖,劝他不要违背武媚之意,却被他拂袖甩开。李显好不脸红,不敢再多话。
浓重呛鼻的中药味道迎面扑来,我急忙捂鼻。地毯上足摆了四个煎药泥炉,火苗旺盛。人病了自然得靠吃药才能病愈,可一旦病人已至病入膏肓、无力吃药的地步,再多名贵药材也都无甚用处,摆出来真就是全当了摆设。先前进来通传的中人就站在内室门旁,道已呈告武媚,可她尚无答复。众人只得等在门外,见门只是虚掩,我因好奇,便扒着门缝向内观瞧。武媚坐在床侧,悲喜莫辨,状似平静,然而胸前起伏强烈,我疑心她和韩国夫人刚刚有过争执。一个宫婢正小心翼翼的喂韩国夫人。。。呃,床上躺着的,我真不知此时究竟该称她为’人’或是一具。。。
少顷,武媚自内室步出,宫婢也放下药盏随她退出。李弘神情拘谨,先向武媚告罪,道自己自作主张,欲多派人手来此。
“太子何罪之有,”,武媚叹息:“太子仁厚,我只盼这份难得的善良不要被人利用。做的好,人多些才好,这承香殿。。。也该热闹了。”。紧接着,她的视线移向了贺兰敏之,竟面露一丝笑意:“敏之愈发聪明,姨母甚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