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三年九月,洮河道行军大总管中书令【李敬玄】、左卫大将军【刘审礼】等与吐蕃战于青海。
秋高气爽,趁天晴风弱,众人抱了鞠球在中庭比赛蹴鞠。我们这些人和后世国家男足队差不多,别看穿的有模有样,出场气势也煞有介事,但整体水平低下,玩球还可以,踢球免谈,没一会儿就吵成一团,不是指责你传球失误,便是说她故意撞人。看人争吵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我直接把自己红牌罚下场,宁心陪我往汤池沐浴。二人正惬意泡汤,宁心捧了水从我头顶浇下,我又惊又气,立即原数’回敬’,二人笑闹不断。
“阿姐,”,安静下来,宁心悄声问我:“你在想。。。薛郎么?”
宁心曾问过我关于’失踪’的真相,反复确认她不喜欢薛绍之后,我将真相告知,并千叮万嘱不能泄露给任何人包括鹃娘,以防鹃娘上报武媚。未经人事的小女生,羞臊却好奇心更重,常借机扭扭捏捏的问我详情,什么疼不疼啊,婚纱上的血是谁的,直教人哭笑不得。我原本在想稍后举行的宴会是否会遇到孺人刘氏,被宁心这一问,霎时忆起薛绍的体温,脸上不由得滚烫。
我皱眉:“谁说我是想他?”
宁心撇嘴:“可你已。。。你终是要嫁给他嘛!”
“谁说我非他不嫁?!”,我笑嗔:“父子尚主,又都是嫡出公主,偏他薛家有这天大福气?我偏要熬一熬他的耐性,看他对我有几分真心!”
宁心冲我挤眉弄眼:“阿姐嘴上骂他,心里对他却是喜欢的紧呢。”
“都道我爱占口头便宜,我看该是你嘴上不饶人!走吧,咱们回殿挑衣裙!”
“好!”
大概是第一次,我兴致高昂的在百余套新装里挑来挑去,不觉厌烦。我清楚原因,太久未见旭轮,我希望能以自己的装束引得他哪怕只一瞬的注目。金缕水红窄袖衫子,雪白荷纹纱裙,层层复叠叠,隐隐透出水色衬裙。清新淡雅的配色,料想能在万紫千红中脱颖而出吧。轻挥衣袖,柔美舒神的九真香沁人心脾。宫娥们为我梳理发髻,宁心挑了一根水晶石榴点翠步摇,仔细的簪在我发间。
我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宁心微惊:“阿姐?!你。。。可好?”
她拿了帕子,及时帮我拭去眼角泪滴。我勉力一笑:“无事。只是看它。。。十分别致,若是再大一些,直教人以为这石榴能吃呢。”
足足三个多月不曾步出长安殿宫门,我和宁心提前出发,顺带欣赏沿途风景。风乍起,涟漪一道接一道的向远处扩散,太液池碧波荡漾,似无边无际。登船直奔湖心,极目远眺,连绵楼台亭阁隐在三座仙山之中,于碧树掩映中露出赤色一角。宁心道瀛洲山新添许多幼兽,我心喜,急忙令宫人改道瀛洲山。下船,沿莲纹方砖铺就的狭窄道路前往位于半山腰的仙苑,途径紫石阁,隔着两丛花树,见一个碧衫宫人倚着院门昏昏欲睡。
宁心掩嘴笑说:“她倒真有本事,站着也能入睡。”
“这算得什么本事!有那世外高人,夜夜躺于麻绳安睡!”
“我才不信呢!”
二人说话间,一道嫣红倩影自院中翩然而出,听见脚步声,宫人立即清醒,跟上那道倩影,不消说,必是其主。匆匆一瞥,虽只半张侧颜,已令我们惊为天人,大抵如此容貌才能最准确的诠释何为’倾国倾城’吧。又惊又羡,我们身为女子都隐隐为其心动,好一会子竟说不出话,直到一个人神清气爽的来到面前。
八年了,虽能常见贺兰敏之,却都是远远的,没办法,对我来说他是危/险/分子。年近不惑,俊逸却不减,相比青葱率直的少年,他的成熟优雅反而更具魅力,听说至今仍是二京许多女子的闺中情郎。我和宁心对视,知他与方才的妙人在此私会。宁心向贺兰敏之见礼,我笑的极敷衍,的确与他无话可说。他主动攀谈,态度友善,问我们欲往何处,我立刻回答才看过幼兽,要去方丈山赴宴,不待他回答,拉起宁心快步转身。
“阿姐为何急于离开?”
回头看他没有跟上,我严肃道:“他非正派君子,与他私下相处,于你我名声有损。”
宁心才知深浅,后怕道:“是啊,我倒忘了,那年在太原。。。”
“旧事不可再提!”
至山脚登船,恰遇那位妙人,虽以素帕遮住大半张脸,但衣饰决计骗不了人。主仆二人并不知我们曾遥见她们的行踪,因而对我们未多注意。四人同往方丈山,一路无语。妙人偶尔稍整鬓发、衣裙,我与宁心会心一笑,心话她与贺兰敏之倒也般配。步入大气典雅的斗姆宫,来客已有百余。远远望见光顺,正与一个七岁左右的孩子混在一处,我们便没有打扰。
宁心笑说:“阿姐,咱们今日倒有福气,先是偶遇天仙般的美人,此刻又遇这水灵秀美的小娃娃。”
我也笑:“听说若眼睛常看美人,自己也能变美呢。”
宁心不信,说我又在骗人。
“晚晚!”
转身,笑吟吟的迎了李显:“阿兄!”
李显颦眉,关心的上下打量:“半月未见,好似轻减许多。”
“阿兄素喜美人丰腴,”,我随口玩笑:“轻减不好看么?古有灵王偏爱细腰呢。”
“你瞧,”,李显转视身侧,乐呵呵道:“我方才还对你说,她若病愈,必不改从前爱顽爱闹的性子。”
如梦似幻的一道花墙,开满无穷粉白蔷薇。旭轮长身玉立,微风拂过,吹落一二花儿,卷起他紫袍一角。他望我浅笑,淡淡道:“何必教她如旁人那般循规蹈矩?”
亲见他平安康健,我心觉宽慰欢喜,再想到二人的感情此生已矣,又生无限绝望,只想抱着他嚎啕大哭。这些年,他对我的好,早已习惯成自然,竟未察觉掩着他不能言说的情愫。他心里一定很苦,比我苦。如果那夜我不曾莽撞的步入含凉殿,我深信,他会执着的等下去,一直等下去,只可怜了刘孺人,将重复豆卢宁的旧路。而现在,一如武媚所愿,我们兄妹的感情已经止步,各自婚娶,也许都能收获她所期盼的平静和幸福,怀带些微遗憾到终老之日。唉,本已等了他千年,何妨再等这一世。
光顺拉着那漂亮娃娃小跑过来,规矩恭敬的面向我们三人行礼。李显颇费力的抱起光顺:“哎呀,明年定然抱不动啦!年已十一,该娶妻啦!”
兴许已朦胧懂得男女之事,光顺脸色骤然涨红。李显拍拍他的肩,笑声爽朗:“叔父说错不成?不是已经给自己挑好一个啦?”
漂亮娃娃仰起白嫩稚气的小脸,气呼呼的瞪着李显。光顺急忙解释:“英叔错矣!阿琬并非女儿身!”
这时,贺兰敏之靠近我们一行人,娃娃颇委屈的扑进他怀里:“阿耶!他笑我是女儿家!”
贺兰敏之微讶,见儿子所指之人乃是李显。李显面露几许窘色,着实没想到如此秀美的孩子会是男孩,倒是忘了他自己小时候被我唤为’阿姐’的糗事。
寥寥数字安抚了儿子,贺兰敏之欠身向李显和旭轮行礼。李显一字不发,不耐烦地抬了抬手。对贺兰敏之其人,李显一贯没有好感,李弘在世时的大婚风波他记得清清楚楚,深知贺兰敏之是怎样侮辱了李弘、怎样令李家颜面尽失。李显也不会忘记,贺兰瑜暴死后,贺兰敏之对我们一家人的切齿恨意。无论何时相见,李显都不会放弃对贺兰敏之的鄙夷。假如李显得知贺兰敏之还曾奸/污被自己视若瑰宝的赵子嫣,即便没有任何武器,他也敢徒手生吞活剥了贺兰敏之。
贺兰敏之吩咐儿子向我们行礼,贺兰琬十分乖巧且聪颖,大大方方走上前,礼数备至。知贺兰琬便是那个令李弘成为天下笑柄的孽子,李显极轻蔑的连连冷笑。
“儿子生的这般好看,周国公倒也舍得带出府门教外人看?!”
气氛犹如凝固,贺兰琬自然听不懂,只不解的望向语气格外怪异的李显。
旭轮亲切地拉起贺兰琬的小手,和蔼笑道:“说来也是我们的侄儿,一家人,无需多礼。琬乃瑞信之物,以理德,以结好,此名上佳。且琬无锋芒,待阿琬长大成人,必是一位宛然柔和的君子。”
旭轮努力的缓和气氛,然而李显并不领情,继续用冷漠羞辱贺兰敏之。贺兰敏之佯装不明,玩味的看着李显,不知心里在打什么卑鄙主意。眼见苗头不对,心说孩子总是无辜的,我赶紧教光顺带贺兰琬回原处玩耍。我正尴尬的左顾右盼,却见瀛洲山偶遇的妙人朝我们走来,她款移莲步,靥笑春桃。我自然而然的瞥看一旁的贺兰敏之,果然,他正报她以微笑。我有些好奇,难道她就是’长安明月’?不过,看她年龄至多二九,而杨氏当已二十余岁。
“大王迟来了呢。”
纤纤玉指,轻拍旭轮的背,温柔娇声惹人怜爱。我脚下虚软,原本踏实的地面竟似摇震不稳。
旭轮转身,笑着唤她’丽娘’。我后悔改道瀛洲山,甚至觉得对不起他的人是我。
怎会是她?!
宁心面色转白,却不敢说出实情,不由自主的紧握了我的手,我竟不觉一丝一毫的痛。微抽一口凉气,我不敢置信的看向贺兰敏之,他也正笑看我,泰然处之,然眼神十分复杂。显然,他猜出我已撞破一切。
亲昵的偎着旭轮,刘丽娘低声笑语,旭轮专心听着,唇角微扬,偶尔颔首。许是觉我眼熟,刘丽娘挑眼看我,并无惊色。探病时,房云笙对我说这刘丽娘与旭轮婚后恩爱和睦,又把她比作毛嫱骊姬,有’沉鱼落雁’之貌,道自己在她面前甚为惭愧。因如此,我曾为旭轮庆幸。可偏偏,她与杨氏,又或者说与许多女人一样,她们都喜欢这风流无双的周国公贺兰敏之。唯一不同的是,只杨氏嫁给了他,她所嫁却是我爱的男人。可恨,既已嫁给旭轮,她不该与贺兰敏之藕断丝连。
李显三人移去一旁叙话,我厌憎的瞪着贺兰敏之,但他毫不畏惧,笑容邪气猖狂。
“你的报复还不够吗?!”,鼻酸眼热,我为旭轮痛心,低声喝道:“八年,任你惹事生非,她始终坚守给阿婆的承诺,可你。。。相王是无辜的,他是这宫里最善良最干净的人,你竟如此羞辱他!!一而再,再而三,你还想如何报复天后?!”
贺兰敏之斜眼瞥着旭轮,冷哼:“你情我愿,且我与她早有前缘,相王知晓又能如何?呵,他很像李弘,内敛敦厚,天真的认定这世上的一切都该是道德的、单纯的,用道德礼教约束自己的思想和身体。我倒想教相王知晓自己的枕边人在我身下何其妖娆,看他是否有两分男儿血性,与我一较高下!”
我惊怒不已,半晌,咬牙警告:“倘若相王伤心,无论始作俑者是你或她,我必亲手杀之!”
“我相信,”,贺兰敏之从容浅笑:“你的身份注定你拥有杀伐决断的权力。但是公主,你要知道,有些事并不为人的理智所控制,它只能听由心的召唤。”
心说他的轻狂一如当年,我冷笑:“纵然为她失去性命?”
他点头,很肯定的回答我:“的确。敏之此生甘愿长眠花丛不复醒。”
再精彩的歌舞百戏也无法使我重振精神,宁心悄声问我是否会将真相告知旭轮。沉吟半晌,我摇头否认。宁心颦眉,说隐瞒对旭轮不公。
心口发疼,我泫然欲泣:“可这公平。。。对他来说太过残忍。你看不出么?他喜欢刘孺人。”
宁心的眼圈也红了,望向被刘丽娘挽住手臂的旭轮,轻声道:“相王着实可怜。他是个好男人,刘孺人不知珍惜。”
少顷,宫人回事,道尚书右仆射戴至德求见。李治命宣,须发皆白的戴至德近前呈禀,表情如常沉稳。听罢,二圣立即起驾,令太子李贤代为主持。余众面面相觑,知绝不会是喜事,喧笑交谈随即减弱大半,不少人窃窃私语。只见落后一步的上官婉儿面向李贤低语一二,李贤微讶,上官婉儿行礼退下。李贤派人请来旭轮,旭轮闻言竟与李贤的表情如出一辙,回座后携刘丽娘悄然离开。足等了近半个时辰,我耐性全无,快步去问李贤发生何事。
李贤微不耐道:“军政要事,你无需知晓。”
我不弃:“为何相哥可以知晓,我却不能?”
不愿与我争执,李贤无奈,环顾左右,教我附耳过来:“王师先锋长驱直入蕃境,大败,几被蕃军全歼,幸存者回报中书令,左卫大将军重伤被俘。”
我大惊失色,李贤拍拍我的手背示意我不可失态,沉声道:“现在明白我为何告知轮却不是你?”
我默默点头,李贤也点点头,叹道:“此事即便昭告天下,也与你无关。安心去顽吧。”
日头微移,宴会结束,来客三三两两的离开了,我与宁心也准备回长安殿,却有一个宫人道旭轮在长离阁等我。未加思索,我匆匆赶去长离阁。步入院门,见正厅房门虚掩,仿佛有道挺拔人影。教宁心在门外稍等,我疑心渐起,为何不见华唯忠?难道他主仆二人都在房内?缓缓推门,蓦的被人大力拽住。心知来者不善,空着的左手向后使劲推了宁心一把,教她快逃。而此时,发愣出神的宁心才看清邀我来此的人其实是贺兰敏之。
宁心大惊,迟疑不走:“你怎么办?!”
贺兰敏之已试图关门,我竭力朝宁心大喊:“找英王救我!绝不能是相王!”
嘭。
房门紧闭,不知宁心是否听清我的叮嘱,而同时,贺兰敏之这个疯子已将我死死按在墙上,身子沉沉压上。眼前,秋日的午后阳光斜斜的透进纸窗,晴暖美好,然而,背后阴鸷昏暗的气氛却静悄悄的逐步吞噬我内心深处的希望。
“呵,果然,我赌赢了!手足情深?哈,你恨的并非我和刘氏有私,你恨自己是他的亲妹妹!绝不能是相王?你怕他会看到什么呢?嗯?”
他的辖制牢固有效,我动弹不得,半张脸紧贴墙面,呼吸都觉困难。
“此刻放我走,天后尚能饶你一命!”
贺兰敏之咯咯直笑,自信满满:“她不敢杀我。”
我厉声喝道:“那是因为你不曾挑衅她的底线!”
“她不会,”,他在耳畔徐徐呼吸,像是一头自恃身手矫捷的猎豹,不急于一口咬断猎物的咽喉:“试想,比之薛绍,她是否更愿由长于自己膝下的亲甥子娶你?毕竟,你我身体里都流淌着阿翁的血。月晚,别再无谓挣扎,你觉得现在的自己还有清高的资格么?内宫谁人不知,你已与薛绍暗通款曲!月晚,你告诉表兄,薛家小子那夜可曾令你快乐?即便天皇令你嫁他,表兄做你的情人可好?刘孺人那般的绝色美人,当初可是欣然答应了呢。”
身下一凉,我吓的全身僵直。纱裙被他急躁的撩至腰间,丑陋的膨胀欲望随即抵上,试图探索我的身体。
“若敢造次,天后必将你五马分尸!”。态度虽然依旧强硬,实则内心已然绝望。我如何能想到,贺兰敏之竟对我心存邪念!我不知他对武媚的报复究竟何时能休!
贺兰敏之的手抚过之处均激起一阵颤栗,他连连叹息:“若能与你共度片刻欢愉,死亦无惧。我说过,有些事并不为人的理智所控制,它只听由心的召唤。呵,也许我一直在等你长大,在等这一天的到来,也许是自瑜儿惨死之后。你像是一朵摇曳生姿的牡丹,无时无刻不在吸引我的注意。只可惜,终是慢了薛家小子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