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复贴耳道:“自然是阿婆所说。倘或你还记得,那年我曾单独留于阿婆寝内。她说,其实我。。。非天后亲子。龙朔二年的盛夏,天后的确在含凉殿为天皇诞下第八子,不想,脐带绕颈,皇子福薄。那个不知被葬于何地的婴孩才是你的亲哥哥!当时韩国夫人有宠于天皇,天后迫切需要用孩子以巩固天皇对自己的宠爱,而且,诞下死婴,非为祥兆,所以。。。才有了我。天后唯一留给我的属于’我’的印记,只我的生辰。她将我据为己有,将我假托皇子。阿婆怜我,不愿我终此一生被蒙在鼓里,故如实相告,并希望我不要怨恨天后,亦警告我不可触怒天后。得知真相,虽震惊却未害怕,我不觉有失。因我终究不曾见过生身父母,自有记忆,你们才是我的至亲。当我发觉自己对你动情时,我不敢告诉你,因我担心你不会接受我。后来,明白你亦对我有情,恰你往含凉殿戏妇,听你道不在乎我娶旁人,我气你嘴硬倔强,忍不住吻了你,当时便想告诉你这个秘密,然而。。。怕你无力承受,无奈选择沉默。”
他麻木的平静的讲完了属于他的秘密,可他如何会想到,这秘密足以震撼整个中国史!睿宗皇帝竟非武后亲子!可最终,偏偏是他成为万乘天子!偏偏是他的子孙后代拥有了大唐江山!我有千言万语,我想告诉他将这秘密告诉我无异于将他的性命予我,将一生成败交给我,将千秋历史交给我!可我说不出口,料他亦不会在乎。
头抵着他的心口,连连捶打他肩膀,我责怪似的问他一句:“为何那夜只吻我?!你想要我不是吗?!”
他哑然失笑,灼热泪滴落在我脸上,他轻柔地为我拭泪:“是啊,我要了你,然后呢?教你一辈子微服见我?躲在帐中与我耳鬓厮磨?我没能力许你天长地久,许你一世完满。月晚,告诉你真相是想让你明白,事实上你我相爱无罪,这份感情并未悖逆人伦。今日过后,爱我,想我,再不必因道德礼教的约束所折磨。”
面对这波折且纠结无比的现状,其实我该放声痛哭,然而我没有。我没能豪迈的将泪水倾洒,我的泪也无法倾城,它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的情绪宣泄。一千三百年的等待、绝望、压抑,男人终于将自己的爱完完整整的给了她。即使我们依旧无法相守,即使所有人都会鄙夷我与他的相恋,可是足够了,他说爱我,已经足够。即使没有今天发生的一切,我也早已决定,守护他,不惜所有。
再次上马启程,他忽回望远方的白云岭,悲叹道:“若终能与你同穴长眠,我想那会是你我此生最好不过的结局。”
不,绝不会。你是未来的大唐天子,百年之后,你会被臣子葬入豪华奢侈的山陵,伴你长眠的女人将是你的皇后、你的妃嫔,你们的神位会被供奉于李唐太庙,享后代帝王祭祀。而我,将因谋反被你的儿子赐死,尸骨无存。
“嗯,我喜欢,”,我稍侧过脸,轻声泣道:“我很喜欢这结局。旭轮,纵一生无法相守,我愿与你长眠地下,携手再历轮回。”
然而,一声苦笑,他放佛看透我的心思,但他并未戳破,只眼中又涌起泪光:“好,你我于此立约,不可违誓。”
我只点头带过,他则定定的望着我,深情款款,字字锥心:“李轮今指天地起誓,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离开甘棠驿后,我们很默契的保持沉默,直至宜阳,波澜清澈的洛水俯手可掬,远眺女几山,庄严富丽气象万千的兰昌宫掩于依旧郁郁青葱的竹海之中。东都洛阳便在前方,宵禁前必能入城。我离开它已是四载,它依旧如昨,我、他、我们却都改变了太多。
我忽然勒马,他有些不解,我冷静道:“凡亲贵重臣往来两京,须手持御颁公验。而你,没有,因而不得不与李仁同行,假扮他的随从。一路关卡,你从未出示自己的金符,因你不敢被人发现身份,他们一定会向天后奏报你的行踪。为何如此?!可知两京外有多危险?可知自己极有可能感染疫病?!”
他也很冷静,甚至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我的确没有,我想得到,可我找不到任何恰当的理由,更不能禀告天后我返回长安只为见你!告诉她我想你!!所以昨日,得知堂兄奉命前往长安,我便在宫外等他。事实上,这已不是我第一次私自往来两京。你以为我真能忍受半年不见你?!不,一天,一个时辰也忍不得!尤其你还受了伤,你还’忘’了给我回信!!我坐立不安,我夜不能寐,我命令自己克制却无法克制!!所以三个月前的一天,我四处央人,得益于金玉钱财,化名跟随一支商队成功出城。一日一夜的旅程,只为回去见你。然而,第二日,当我在宵禁前抵达长安时,却恰巧看到。。。你长发迤地,你哭泣无助,你被你的丈夫拥在怀里。我承认,你们的亲密无间令我妒火中烧,可我清楚,自己无权插手你和他的婚姻。这几年,总劝自己放手,也担心被人发觉我对你的感情,所以我对你疏离淡漠,我无权不准你享受他给你的关心、幸福。我躲在巷角,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很可笑。但我从未后悔那场突发奇想的旅程!!因我返回长安的唯一目的便是见你。我最终见到了你,我也只是想见你!!待你们离去,我寻了一家逆旅歇息。第二日,随旁人又回了洛阳。”
原来那个傍晚的启夏门城楼下不止我和我的丈夫,我的爱人居然也在场。商队条件岂会令人满意,他一定经历了一场寒酸又颠簸的旅途,他一定忍受了一个不眠之夜,满怀一腔期待,最后迎接他的却是我和我丈夫的冰融和好。
我苦笑:“谢谢你不曾唤我的名,倘若你。。。我定会弃他而去。”
他颇是无奈:“我懂。以我的身份,我给。。。我反而庆幸是表兄这般出色的男人将伴你一生。”
沿洛水继续向东,秋风萧瑟,落叶铺满了我们的前路。疾风掠过时,惊起一地枯黄,打着卷的飘啊飘。
片刻,一列马队迎面而来,极规整有序的一匹接一匹的纵向排开。待他们停下,去路已被严实遮挡。为首的上官婉儿轻快下马,李钦、李彻等隶属千牛卫的少年郎亦随之下马。我们也立刻下马,只见他们神色无不凝重,我心惊不已,旭轮却不觉意外,反跪在上官婉儿的脚旁。
我吓了一跳,忙问上官婉儿:“婉姐姐,天皇他。。。”
上官婉儿十分歉意道:“婢子不便与公主叙话,还请公主稍等片刻。”
我还要说,旭轮默默的拽住我的衣袖,仍垂着首,沉声道:“才人请宣!”
“天后口谕,紫微不豫,右金吾卫大将军、相王轮本应戍卫宫阙,日夜不怠,然轮擅离职守,私自返京,有违臣子之道,藐视大唐律法,赐杖!”
是了,我已猜出他是擅自回去长安,武媚又岂能未察?其实他自己也很清楚违法定要受罚吧。两次,他也算’冥顽不灵’。打吧,挨打总比送命要好啊。
旭轮无言辩解,驯顺的叩首认罪。余众遂将他围于中心,水楔不通。但今日这顿赐杖非在内宫,除了身体发肤之痛,还少不得莫大的一份羞辱。
三尺笞杖被无声的推来推去,众人好不为难,谁也不愿施刑,免得落下恶名。上官婉儿并不催促,悠闲似的望向碧波蜿蜒的洛水。笞杖被’谦让’一圈,我紧抿双唇,忽的抓住木杖,把它塞给近处一人。颍田郡公李璋。李璋刚满十一,父亲蒋王李恽畏罪自杀时他不过幼童。
烫手山芋竟到了面前,李璋的手不由自主的向后缩,面色微白。李钦瞪我,不解又气愤。
命令李璋握住,我硬声道:“天后赐杖,你专心施刑!好教相哥牢记,日后再不敢犯!”
自知不可不打,李璋心骂自己真够倒霉,怯生生的请旭轮褪裈。旭轮好笑似的看一眼李璋,手下一松革带,白花绫裈坠至靴间,再把襕袍扔给李钦,不顾残叶泥泞,伏地领罚。
“阿宝,帮我掀了后裾。”
“诶。”
李钦极是同情,瞬间红了眼眶,蹲在旭轮身旁,颤手将白绸里衣的下摆向上卷了两尺,露出腰臀大腿。李璋也红了眼圈,却是因惊怕。脸脖上下通红一片,想是长这么大尚未见过旁人躯体,无论男女。
“上官才人,”,李璋哭腔问:“杖。。。几何?”
上官婉儿闻言颦眉,似乎这问题真的问住了她,她不自主的搓了搓手,甚是为难的模样。
我转头看她,含笑的声音不似自己的:“婉姐姐,天后当真未曾明喻?从前曾听郑尚宫道,若不明言赐杖几何,便是。。。见血乃止。可对?”
上官婉儿愕然,明白我已看出她不过是假装为难。她不会不懂’赐杖’的意思,她原本想冒险撒谎。我故意揭穿,实是拂了她的善意,断了旭轮少受苦的最后希望。李钦更怒,直想拿旭轮的襕袍抽我,被李彻拼力拦下。
上官婉儿无奈点头,我转视李璋:“听清了吗?”
一,二,三,四。。。半寸厚的板子,无心无情,这杖下何曾断过人命,打的破皮流血、筋断骨折更是寻常事。李璋年少,矮小又单薄,根本没得力气打人,只记着我的话,弯腰努劲,颇显吃力。
我跪在一旁,耳畔,分不清是大风刮过,亦或笞杖落下时夹带的风声。胸腔,心跳再是厉害,也比不过落在肉身的闷响更教人慌乱。后悔么?其实还没开始便已后悔了。却是不忍为之而不得不为之啊。较平和的面对众人,我不合时宜的心夸自己的演技真不错。唇齿间腥甜蔓延,只不知咬破舌尖的痛,是否与他是一样的痛。
旭轮一直望着我,脸颊下巴都粘了泥水,紧咬牙关,只那熟悉入骨的双眸,亮亮的,带着笑意,甚至狡黠的冲我眨了眨。一时忘了伤心,我气瞪他,恨他不知轻重。
“用力!!”
“呃,可。。。是!”
也是为难了李璋,唉,逼上梁山啊。再大的力气是没了,只能假装狰狞模样,恶狠狠的大喊’嗨’’嘿’’嗨’’嘿’。。。一寸寸,白,粉,绯,渐渐变作浅紫。肉胎凡人,旭轮疼的冷汗直流,腕臂皆爆起青筋,却仍望着我,眉眼弯弯,故意似的。
再恨不起来,忍着泪,使衣袖为他擦去玉颜的污秽。那拥我入睡的奶娃娃,哭着命令我不准不告而别的孩子,陪我为李弘达成心愿的少年。。。始终干干净净,如云如水,却是在我的眼前,因了我的一句话,第一次懂的何为肉身之痛且如此狼狈羞耻。他的呼气和鼻息喷在我的手背,急促有力,渐渐的,几乎感觉不到。凝视彼此,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啦!好啦!”,李钦忙不迭高嚷提醒,拦下笞杖,指着旭轮,无比紧张的询问上官婉儿:“才人,见血啦!这。。。便罢了?”
日已西沉,洛水荡起潋滟波纹,碎金揉着血红,浓重而鲜亮的色彩。众人身上也都落下同色薄辉,扫一眼旭轮的伤处,尺方大小,骇目惊心。我麻木的回忆,真的是血么?兴许只是因光线而产生的错觉吧,李璋再是用力,也不。。。
“可。”。上官婉儿平声道。
李钦不敢笑,悄悄与李彻对视一眼,皆松了口气。忽而有人惊叹,便见旭轮居然晃悠悠的爬起,一身的泥水,哪里还见白绸本色。灰头灰脸,右脸还压着一片枯叶。十指缝抠的都是泥,腿更是站不直。衣裾垂至膝盖,恰能遮住全部伤痕,但几道细密血珠却极缓的垂流至小腿。李璋赶紧扶住旭轮,嘴唇懦动,似在悄声向他赔罪。
“你,”,旭轮体弱气虚,声音发颤,但唇角微扬,逼视着我,不容我向旁躲:“为我更衣!”
我心骂他到底想如何,烦闷的推了一把李钦:“去为相哥更衣。”
李钦如何会应,睨着我,幸灾乐祸道:“相哥指明教你更衣呢!哎呀,自嫁了人,眼里只薛表兄,爱着护着,却对相哥这般铁石心肠!啧,韫秀总向着我呢。他去长安迎你,你却。。。哼。”
自知求人无用,心一横,我大步跨到旭轮面前,先教李璋为他提裈。他连连吸气,喉间嗯了数声,必是伤口被衣料碰触。故作未闻,毫不关心。我将左袖套上他左臂,一步步,有条不紊。
旭轮俯首,微湿的唇若有似无的蹭过我的额角:“你道我真会记住今日教训?呵,我有的是法子去见你!为何脸红?哦。。。同床共寝多年,以为你已见惯了呢。”
坚持要我更衣时便明白他是在’报复’,我内心羞赧至极,抬眼看清他的得逞笑意,直想教李钦等人一齐再揍他一顿。
我视线不再闪躲,冷冷的瞥他一眼,扬声道:“相哥既能独力起身,想来伤势并不严重。我定会禀明天后,教相哥自今夜始于贞观殿为天皇带刀戍夜,戴罪立功!”
李彻不及捂嘴,笑声脱口而出。我挑衅的斜睨旭轮,手下为他系起革带。
“好啊,”,他唇角上扬,神采奕奕,根本不像刚挨过打:“为天皇戍夜,乃轮臣子本份,甘愿从此不返王宫。”,压了声:“未知公主今宵宿于何殿,轮亦愿为公主戍夜。”
我无力’回击’,心骂他真是被打低了智商,打厚了脸皮。抿唇忍笑,忽不舍这么快就要入城。待一切妥帖,旭轮是不能再骑马了,李钦等扶他上马,他趴在马鞍上,委屈似的撇撇嘴,模样好笑,缰绳被李钦牵住。
上官婉儿来在马前,语气十分沉重:“相王本内敛持重之人,何必如此?!天后她。。。婢子无意多劝,只盼相王莫再率性而为。相王乃天家臣子,切记尊君、守法、慎行啊。”
甘棠驿一番交心深谈,彼此互明心意,今后便真真正正是对方的挚爱之人。再加上众目睽睽下这场’盛大’的打是亲骂是爱,’血泪为证’,二人一时间竟觉别无他求,足以抚慰日日夜夜的相思之苦。什么天家臣子,什么森严国法,都抵不过动情至深时的热血冲动。
旭轮眼神温柔,含笑掠过我,礼貌谢她:“多谢才人提点。”
“唉,好自为之吧。”
心起疑窦,我疑惑的扫看二人。上官婉儿对旭轮的关心不掺虚假,可她喜欢的人应还是李显吧。旭轮是隐患,是李显通往皇权的唯一隐患。但我没有问出口,如果旭轮认为我有知道的必要,他自然会告诉我。他若不提,那必然是我根本不必知晓。
待至贞观殿,见李治病卧龙榻,武媚亲手端了银盏喂他服药。他午时已醒,然面容依旧异常憔悴。刘神威、张仲文、韦慈藏等御医侍立外厅,以防不测。
我想我应该恨武媚,因她明知旭轮不是自己亲子,明知自己是造成我和旭轮无法相守的始作俑者,却仍不断的以母亲、皇后的身份严令我远离旭轮、不可爱他,着实过份!!不过,我能体谅她的苦心。名义上,我与他毕竟是兄妹,无法更改的’事实’。武媚自己已是李唐皇室诸多荒唐故事中的女主角之一,她怎愿见自己的一双儿女也被天下耻笑?
才见到我,李治的苍白病容立刻展露笑意,眼睛也睁大一些:“阿耶的小月晚终于来啦!快,快近前,阿耶真想你啊!”
他因我而扬起的神采令我感动亦感激,谁道天家无情?李治总是我的倚仗,我总是他的开心果。
至榻前跪下,我双手抱住李治左臂:“儿不孝!天皇不豫,儿却未能侍奉。”
李治微微摇头,抽回手,点了点我的鼻尖:“何需哭?阿耶无碍!唉,天后啊,何必教月晚至都?她春天里才没了。。。唉!”
武媚拿帕子为我拭泪,她极内疚道:“阿娘不曾想到会。。。原谅阿娘当时不在你身旁,张娘子又。。。唉,我的心肝啊,长安祸乱横生,你一定怕极了。当初该教你随行。”
李治随声附和:“是啊,该教你来洛阳。前些日子啊,我梦见归晴了,她对我说,阿兄啊,绍儿和月晚该有三男二女,求你好好待他们,也代我和叔弼为孙儿们取名。”
李治泪眼婆娑,他本就病着,又提及已逝的手足,情绪更为低落。武媚忙的又去为他拭泪,刻意抬高声音,命令般对我说:“可也听清了?你阿姑托梦啦,跟你们要孙儿呢!三男二女,你与驸马莫教天皇、长公主失望。”
换做平常,必是满应满许,只要能哄李治宽心。但想起还慢悠悠跟着李钦等回城的旭轮,想起他的灼灼誓言,此时此刻,我不愿开口。
对,不是不能,是真的不愿。
李治笑指武媚教我害羞了,武媚别有深意的扫量神情惴惴的我,话里有话道:“她自己上殿求来的驸马,把原该关起门来说的浓情蜜意闹的天下皆知。薛家的新妇,不给人家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像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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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改的好累,主要是得结合google地图查各个驿站关卡之间的距离,位置。。。准不准的反正我尽力了
这章是男主的戏,求大家记住,李旦是男主啊男主啊男主啊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是初中同学录的一则留言,直到出国才看懂,哈哈哈,怪我不懂楚辞
其实这世间所有不敢表达的感情,总有各自原因,但它的真诚不必怀疑,只是早一刻或晚一刻明白,对不对?
说到兰昌宫(连昌宫),让它闻名的是白乐天好基友元九先生所作的《连昌宫词》,估计李隆基地下有知能再哭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