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
七夕,睡梦中的我被一个拥抱唤醒。勉强睁眼,薛绍的笑容一如室光,灿烂明媚。着实困倦,复闭目,躺在他怀里,任他如何哄劝,就是不肯起床。
起床气导致我有点暴躁:“为何不往衙门?!”
薛绍不弃,仍温声道:“今日我旬休,你昨日问过呢。杨君过府拜访,我记起近日你嗜睡困顿,且偏食挑嘴,想是你。。。有身,故欲请杨君为你诊脉。”
一时睡意全无,有些兴奋,还有些不信。我面色泛红:“算日子。。。月信。。。兴许并非有身?”
薛绍道:“宁肯多此一举。”
“诶,好。”
一个正值壮年的大男人,即便嘴上说不在乎子嗣也不可信以为真,更何况我很清楚薛绍一向为之忧虑。尤其上月末收到二哥薛绪来函,信中道自己新得第三子,薛绍若有空闲,盼尽早一聚。薛绍的心情是喜忧参半,终决定去相州看望薛绪一家,却是被我劝阻。我不敢据实以告,只道如今李治病重,朝中多事之秋,且我也不舍他出远门,他因此未能成行。
洗漱更衣,我随薛绍前往正堂去见杨元禧,见他明显白胖许多,心说这家伙吃什么补药啦。
杨元禧为我诊脉,他半闭双眼,似老僧入定,我道:“闻听你今为太医署针科’助教’?”
他微颦眉,同时,指腹稍用力按了按脉搏:“谢公主关心,在下荣升乃年初之事。”
我道:“是我消息不灵通嘛。元禧,近日可曾研制美容圣方?”
他收回手,歉意地面向薛绍摇头,又对我道:“确有,然内含百合、麝香,不宜思子心切的公主。”
薛绍的失望溢于言表,他略尴尬的恳请杨元禧再诊一次。杨元禧理解他的心情,复为我把脉,然结果仍令人失望。
薛绍默然不语,杨元禧好言宽慰:“驸马不必忧心。公主去岁虽历小产,但玉体无恙。假以时日,必如驸马所愿。只是方才提及麝香,在下自府外便嗅察一缕幽香,府中气味更为馥郁,敢问是何缘故?”
心说他肯定能闻出它不是麝香,为何又问我们?我道:“此香发源乃是后苑一座以老檀修造而成的步桥。”
杨元禧点点头,薛绍请他留下用膳,他欣然道谢。席间,杨元禧与我们大谈养生之道,顺便介绍了几个求子妙方。薛绍十分专心的听着,模样虽是好笑但更令我深感亏欠。潜意识里,我担心孩子终会被我牵累,无好过有。
待送走杨元禧,见薛绍总是闷闷不乐,我忙挽了他的臂,故作不满道:“好容易你旬休在家,可要好好陪我呢。”
薛绍笑笑,情绪仍是不高:“好啊,可烈日炎炎,不宜外出。”
“阿谁道要出府?”,我道:“今日乃七夕,你陪我们晒水浮针。”
蕊儿接话:“是啊,我们凑趣过节,驸马一人在旁也无趣啊。”
薛绍哭笑不得,颇无奈的对我说:“旁人猜影求巧便罢了,你。。。求巧所为何来?!”
我耍无赖:“横竖没有律法规定已婚妇人不得求巧!我偏要求!去岁求的不好,今岁定要胜过她们!”
薛绍终于由衷笑了:“好,依你!”
众人端来数个流光溢彩的琉璃盆,注入满满清水,置于中庭,任烈日暴晒,静待水面落下一层依稀可见的灰尘,便可将银针放入琉璃盆,再观察水中倒影,推测自己求来了什么巧。去年她们的针影各异,只我的针影就是一道细线,最是失败。
为打发时间,薛绍吩咐家奴取来他的九节紫竹箫,那尾端刻有’观音婢’三个古朴篆字,乃文德皇后遗物。我们正忙着查看水面是否已落尘,忽闻箫声,纷纷下意识回首张望。
初见便被我惊为天人的男子执箫立于廊下,衣带当风,气度闲逸。悠扬凄婉的箫声响遏庭院,正是梅花三弄的曲调。曾有一日,我在书房中随意哼唱,不想竟被他记住。
不禁欣喜,我快步回到他身侧。箫声暂停,他望我笑道:“何不与我相合一曲?”
左右无事可做,我道:“甚好。自当相合,以答夫君。”
令芷汀取来我唯一了解的乐器,于薛绍对面坐定,二乐相合,琵琶声色清脆亮丽,细腻饱满,洞箫声色清幽秀雅,恬静柔和,互补互取,倒也和谐。
“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若非一番寒澈骨,那得梅花扑鼻香,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看人间多少故事,最消魂梅花三弄。”
一曲终了,芷汀等意犹未尽,几乎齐声央我们再次弹奏。眼前她们如此捧场,我不免得意,遂依言而行。
乐声再止,薛绍凑近,随手拨弄琵琶,道:“那日听你哼唱便极是喜欢,今闻你以词来和,更觉妙极。唉,想来唯至情至爱之人方能赋如此绝妙辞句!”
“的确,”,我赞同:“唯有情之人,作有情之辞,方能触动听众情肠。”
柳意忽笑说:“哎哟,这小乖乖何时来了!”
打眼一扫远处,见成器正如脱缰小马一般朝我奔来,不知谁给他穿了一身胭脂色的夏衫,远望着似漂亮的女儿家。旭轮在后紧随,他大步流星,直恐儿子摔着,手始终拽住儿子衣袖一角。
成器边跑边喊:“姑姑!姑姑!”
又惊又喜,我向前疾走数步抱起成器。众人互相见礼,薛绍亦是客气礼貌。
旭轮笑意温和:“不曾教家奴先行通报,不想却扰了你二人娱嬉。好一个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竟不知你嗓音如此清亮。”
成器向我索吻,我如他所愿,他开心道:“姑姑唱声美妙!阿耶方才闻声便入迷似的不舍移步,我也是呢!”
我不敢看旭轮,扬声笑道:“雕虫小技,又怎比得过宫中乐师的高超技艺?快些进堂入座吧。池飞、柳意,教人为大郎奉来酥酪,冰果子。啧,出了好些汗呢,怕是热着了。”
“是。”
众人迈入正堂落座,我拿帕子为成器拭净额间汗滴,又解散孩子的小发揪为他重新拢发。他赞箫声动听,央薛绍教自己弄箫。
“阿耶一人回宫吧,儿要留下与薛大人同住!”
旭轮无奈笑笑,薛绍拉起成器的小手,和蔼道:“若论弄箫之技,你阿耶当属第一,无人能出其右!何不求他教你?”
扭头看向正饮水润嗓的旭轮,成器一脸不信:“大人实不欺我?我从未见阿耶弄箫呢!”
“阿耶疼你,”,我抚着成器的小脑瓜笑道:“洞箫细长,类刀,他担心锐气不利幼子,已是数年不曾弄箫。”
旭轮心性平和,在兄弟中又序齿最末,因而养成不争不抢无欲无求的习惯,自幼只爱摆弄丝竹、写字作画,看似是二圣最没出息的儿子。曾有过许多的宁静夏夜,我们于中庭悠闲纳凉,凉风习习,他盘坐石榻,或弄箫或抚琴,我偎着他安静聆听,或他教我抚奏琵琶,可我总也不能专心致志。但那已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我甚至已遗忘他是一个优秀的乐手。
薛绍道:“诶,月晚,你竟是自何处知晓此曲?可有曲名未有?”
心话这真是一个好问题啊,它至少可以减轻此刻我内心尴尬无比的焦灼。于是我将一个遥远时代里人们耳熟能详的琼瑶阿姨三部曲讲给他们听。当然,所有故事的背景都换在唐朝。讲长篇故事耗时不短,待暮色初临,我终于能卸下重担。池飞等均掩面拭泪,旭轮与薛绍也唏嘘不已,就连成器这不过四岁的孩童都说凄惨。
薛绍惋惜:“的确凄惨,总是要面临生离死别。《鬼丈夫》中起轩与乐梅虽说终能相伴相守,却是蹉跎了大好年华。”
旭轮颔首赞同,叹道:“不错。还有《水云间》中的若鸿与芊芊,他二人终成眷属,但一直为他们倾付真情的子默与翠屏却更是惹人同情啊。月晚,你如何知晓?芷汀,你们亦是初闻?”
柳意泣道:“从未听闻。公主自哪里听来这些惨事,平白催人泪下!”
“呃,这。。。从前张娘娘讲给我听,她本是南人,约莫都是江南传闻吧。”
众目睽睽,一个比一个好奇,情急之下,我也只得把一切都推给鹃娘,只不知这算不算侵犯琼瑶阿姨的著作权。
成器请我写下曲辞,又央旭轮答应日后教自己弄箫。因天色不早,旭轮随即告辞。我送他出府,偶然对视,二人皆默默傻笑。
他先将成器送入车中,望一眼太平府,低声问:“那个孩子。。。可好?”
我笑:“我付账买来的家奴,待他好是不好,又与相王何干?”
他知我只是玩笑,遂不多问,只嘱咐一句:“我欠他人情,不多求,你只教他好好活着便是。”
那天在相王宫的鸽苑意外获悉柳云馨的秘密,我猜不透她的身份,因豆卢宁提及’莽氏’,便知她定与柳奭大有关系。而豆卢宁告诉她我能救其幼弟,真不知是豆卢宁太看得起我,亦或有意把这烫手山芋推给我。不及旭轮找我商量,我派人寻到柳云馨的幼弟,装作很是喜欢,主动向旭轮讨人。不愿我被连累,旭轮一口回绝,他要解释原委,我却不许他说,道以后再提不迟。他于是明白我兴许是知道了什么,只得由我把人要去。然而他并不知,此举正中柳云馨下怀。
我话里有话道:“是啊,好好活着便是,尤其不可费心读书。对么?”
他颔首默认,看他即将登车,我便转身回府,却又被他唤住,不解的望向他深邃眼眸,手心,一只稍逊精致的桃红小盒落下。
我更为讶异,却见他面色微红:“呃。。。是成器偏要往北市,偶见胡商高声兜售新鲜玩意儿,道这胭脂自安西都护府传来,以高昌故国国后留下的一则秘法调制,唤’醉妆’,甚为抢手,如今东都贵妇们。。。”
心头十分暖热,偏故意埋怨他:“啧,商者道它诸般好,你便傻傻的付钱买入,也不知这胭脂是否衬我肤色。旁人抢它,我可不稀罕呢!”
“言之有理,”,他作势要拿回:“细想,它的确并不衬你。那便还来吧,我回宫后随意打赏给阿谁便是!”
我睨他一眼,牢牢握住他难得送我的礼物:“李八郎,你休想!”
走出数步,身后有他的爽朗笑声,我却拼力压抑眼泪,将醉妆悄悄藏起。天长地久犹有时,而我和他的感情却是一份直到海枯石烂犹不能昭示明言的苦。
永淳二年,秋七月已丑,封皇孙重福为唐昌郡王。甲辰,相王轮改封豫王,更名旦。己丑,令唐昌郡王重福为京留守,刘仁轨副之。召皇太子至东都。
因李显近来表现较为勤谨,进步明显,李治大为宽心,诏于秋日封禅中岳。不出三日,因病痛难忍,诏改明春。伴随着李治愈发频繁的旧疾复发,朝中各人深知新的一朝即将来临,何去何从成了当务之急,尤其对任何的人事调动都比以往敏感。
继薛仁贵、崔知温、高智周、韦弘机等得李治器重的朝臣相继亡故,一向耿直敢谏的中书令兼太子左庶子薛元超突患风疾,不能言语,遂上疏乞骸骨,李治准允,并授其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的荣衔致仕。’中书侍郎’李义琰以足疾乞骸骨。。。’吏部侍郎’魏玄同、’兵部侍郎’岑长倩加同平章事。。。相王’司马’刘祎之迁检校中书侍郎。。。非常之时,各人自是忧心忡忡却尚能保持镇定如常的外表,而我成了阖宫最不冷静的人,每见过李治之后便忍不住伤心啼哭,惹的武媚很是不快,将我严厉训斥一番。
十一月,因李治将巡幸奉天宫,再宣李显至洛,留守长安的人仍是李显的庶长子李重福。我奉旨入宫,甫入忆岁殿,惊见旭轮跪于武媚座下,顺那袭曳地的缕金七破裙向上看去,怒意清晰可辨。数月未见的李显立在一旁默然无语,垂于身侧的两袖竟微微颤抖。
气氛着实怪异,我立时惴惴,心话究竟何事值得武媚如此大动肝火。武媚不曾顾我即便一瞬,只沉声问旭轮:“豫王,汝王宅距宫城几何?”
旭轮叩首不起,略惶然道:“儿不知。请天后恕儿不敏之罪。”
武媚冷声道:“依我看来,当有万里之遥!”
我这才顿悟,忍不住想叉开话题:“天后。。。”
武媚瞪我,面色大变,岂容我插话,自发间随意拿下一样东西,即冲我砸来,她用了好些力气,那支繁华炫目剔透柔亮的玳瑁花胜坠地后即碎为两半,镶于中部充饰花蕊的皎洁圆润的合浦南珠滚散四下。脚下虚软,我不由自主的促然跪地。皇太孙重照吓的咧着小嘴便要哭,但看武媚那密布乌云的一张脸,硬是生生忍住。
“孽障!!孽障!!你们,翅膀才硬,便都教我不省心!豫王,你!你。。。你好啊!柳氏乃柳奭女孙,莫辩你不知其身份!若非贺兰旄说出,你预备直瞒到我死么?!”
柳奭,官至中书令,其妹柳氏为李治元后王氏之母。永徽五年,王氏失宠于李治。柳奭固辞相位,左迁吏部尚书。永徽六年,王氏被废,贬柳奭为爱州刺史。四年后,以谋逆罪处死柳奭,亲眷流桂州为官奴婢,亲族或流岭南或充掖庭为宫奴。
明说是后宫争宠,博帝王垂怜,实则是成王败寇,生死博弈,武媚九死一生,时隔三十载犹不能容忍王氏的亲族,可见当年这两个女人之间的争斗何其残酷凶险。我暗暗吃惊,不想柳云馨姐弟居然是柳奭的亲孙!
旭轮本就为此事后悔,此刻直面武媚的滔天盛怒,他全然无措,只不停顿首向武媚请罪:“儿绝无此意!此事乃儿之过错,因恐天后动怒,故不敢言明。祈天后降罪,儿请一力承担!”
武媚冷哼,直直的盯着他:“你铸下如此大错,当然要承担罪责!”
此一时,殿内哪有人敢应声,却听一直盘坐于武媚身侧的高僧万回开口笑言:“红尘俗人多重子嗣,管那女子是谁家亲眷,天后何必心存芥蒂?天后新得金孙,未知贫僧可否有幸一见?”
万回乃通灵神僧,据传其母祈于观音因而有孕,后诞万回。生而愚钝,八岁乃能语,然身怀异能,令人啧啧。为大德高僧玄奘所知,亲授万回僧衣、僧钵、僧瓶。
宣万回入宫的是李治,武媚一向以万回为上宾,她不好拂其颜面,便借着万回的台阶顺话道:“既是上师有言,我如何不从?来人!”
自有两名宫人入殿听命,武媚道:“速往豫王宫,着柳氏抱子入宫!”
“是。”
旭轮急声唤住宫人,他言辞恳切:“天后仁慈!柳氏产子不过数日,望天后。。。”
武媚直瞪他:“终归我不及你仁慈!多的是法子能教她免了这顿奔波,你自己选择想用哪一种?!”
旭轮不敢再为柳云馨求情,任二宫人径去。座上,武媚小声与万回解释自己与柳家的渊源,万回只笑不语。
隔了一时三刻,宫人快步将正哇哇啼哭的婴孩送来忆岁殿。柳云馨勉力随后,见她体态因生育而丰腴许多,面容浮肿憔悴,表情甚是惊怕。我猜,此刻她最担心的应是被我讨去的柳嘉泰。豆卢宁的出现并未令我意外,她自有她的打算。
望着怒容复起的武媚,为怕她盛怒之下伤及无辜婴孩,我忙接过孩子抱给万回看。细细端详婴孩,万回忽笑地不可俯仰。
众人皆惊疑,柳云馨则渐渐平和。听万回笑对武媚道:“天后得好孙儿!天后得好孙儿!此儿乃西土大树之精,养之宜兄弟!”
武媚当然不信:“他身具柳氏血脉,又怎会。。。公主,你且让我来看!”
我忐忑不安的将孩子示于武媚,好一会儿,恍惚见她唇边浮现一丝笑意。
“敦实可爱,又是个惹人怜的小旭轮,唉,缘啊,孽啊。上师,我想你是对的。罢,便教豫王认下他吧。”
武媚怒,我们不敢问明。武媚笑,我们也不敢详问。
我将孩子轻轻搁于旭轮膝旁,二人仓促间交换一个眼神,皆知这次又是转危为安。
旭轮叩头拜谢:“敬谢天后!”
武媚早已注意到豆卢宁,眼含几许不解并几许怜悯:“阿宁,许久不见你了。汝今陪她入宫,总不是为她求情?”
豆卢宁成为旭轮的妾侍只因武媚一时误解,很难得,武媚记得她的不幸是自己一手造成,更难得,武媚竟有愧疚之意。
豆卢宁前行一丈,跪地行礼,平声道:“谢天后垂爱。妾时刻谨记家训、身份,焉能为此贱婢求情而获罪于天后?柳云馨身世微贱,不配养育豫王子嗣,妾妄求天后怜妾膝下至今无子,准妾抚养此儿。”
毫无悬念,豆卢宁得偿所愿。柳云馨仍缩肩站在殿门,低垂着头,似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