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淳二年,二月庚午,突厥寇【定州】、【妫州】之境。己卯,左领军卫大将军【薛仁贵】卒。
三月庚寅,突厥【阿史那骨笃禄】、【元珍】等围单于都护府。丙午,彗见五车北,二十五日而灭。癸丑,中书令【崔知温】卒。
夏四月己巳,还东都。甲申,【绥州】部落稽白铁余据城平县反,命将军【程务挺】将兵讨之。
李贤南迁巴州,李显西去长安,旭轮则回奉天宫侍驾。初夏,他陪伴李治返洛。我未见李治质疑武媚的决定,只惊见李治原本半白的发而今已难见青丝,神态愈发苍老无力。李治终究是放不下李贤,每入宫请安,他总会与我提及李贤。年迈多病的父亲饶有兴致的滔滔谈论与儿子有关的种种趣事,然而最后却都以泪水结尾。
因被难以根治的风眩之症折磨,苦忍廿载,如今的李治视力极差,常自言仅能看到人的模糊轮廓。但某天,旭轮与我一前一后进入贞观殿,李治误以为先入之人是我,他便欣喜的唤旭轮’月晚,快来阿耶身边’。旭轮惊痛,一时僵在原处。我亦心酸且忧怕,泪猝然滑落。更糟糕了,李治已难分清各人。意识到自己错认儿女,他甚为沮丧,唇角一沉,双手蒙脸,颓然的搓揉数次,继而便怔怔望着那色泽绚烂绣满盘龙的富丽垂帐。威严而又雍容的龙,是这世上最具神性的生灵。他犹是大唐天子,已然末路的大唐天子。
五月初,李治巡幸芳桂宫。我坐入帝辇服侍,成器扶着重照蹒跚学步,重照十分高兴,咯咯直笑,撅着小嘴在成器的脸上手上亲啊亲。我在旁学话,说二童如何如何有趣。李治教二孙到自己面前,依次摩挲二孙的小脑瓜,笑容无不欣慰,眼角纹路深深,直延入鬓发,整个人显得极有生气,活力。
“好,好,”,李治将成器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心:“成器啊,你要辅。。。着重照,他做太子,做天子,你要一直扶着他。”
重照傍着李治才能站稳,奶声奶气的学说’他子,他子’,听不清是太子或天子。我同情的将重照揽入怀中,他又望着我继续牙牙学语’姑姑,他子’,黑漆漆的眼眸,未染分毫世间杂尘。
成器如何听得懂,直问李治:“重照做天子?可阿娘说大父是天子呀。堂弟做了天子,大父呢?”
我有点担心,不知该如何遮过这童言无忌。见李治略一苦笑,轻轻的拍了拍成器的背,平静道:“瓜娃娃,大父要。。。去天上啦。你只记住大父的话,扶着重照,万万不能教重照摔着。”
成器乖巧点头:“请大父安心,孙儿会一直扶着堂弟,不教他摔着,不教他哭。”
李治颔首,又看向正笑嘻嘻拉扯成器发揪的重照,眼中闪过几许悲悯:“吾不及太宗,深以为愧。月晚,你说这小小童儿,是否强于其父?七郎不材,却也无可奈何了,他年,只求重照能大振我李家门庭。”
我不敢接话,更不敢泄露李家将有倾覆之祸,生硬的转了话题:“阿耶若再不把成器还了重照,重照可要大哭大闹呢!”
二童复去一旁,我继续充当李治的眼睛,坦言羡慕他们无忧无虑。李治笑嗔:“你哟,虚年双十啦,却还想着同孩儿们一样耍玩呢!哎呀,你自幼贪玩,不慕经典,读书时当堂昏睡,甚至字画丝竹亦不擅长,偏只肯学七郎,以跑马为趣,岂有片刻似娴静淑女?唉,真是难为子言啊。”
“阿耶又哪里似慈父?!”,故作委屈,我冲李治撒娇:“别家父亲只会夸扬自家女儿,阿耶却贬低儿一无是处。儿可不依呢!”
“阿耶不对!阿耶不对!”,李治笑呵呵道:“阿耶向你认错赔罪。上月擢升子言官职,今便为你加实封,你可满意?”
我道:“阿耶对我夫妇自是厚爱,儿与子言感激涕零,可儿。。。情愿他是白身才好。”
宦海沉浮从无定数,人事盘根错节,步入仕途,焉能独善其身?你自是万事谨慎,却奈何无辜被旁人牵累。
李治误会我的本意,捋须笑说:“武卫领外军番上宿卫,想来如今子言公事繁冗,你二人如胶似漆,你舍不得他呢。月晚,你需明白,此时若不给他机会历练,待七郎登临大宝,子言恐不得重用啊。”
“并非如此,”,我向李治解释:“阿耶,子言异于其二兄,不,他不同于任何男人。他不慕官场功名,乐享一世清平。只因尚主成为帝婿,平添了这些。。。呵,在衙门里,他不敢愧对二圣恩宠,勤谨公务,下值了,少不得要与同僚往来周旋。非儿不舍,实是他自己志不在此。”
“子言的心性与其父何其相似!”,李治感慨,泪光点点:“回首此生,我若真正有过心意相投的朋友,也只薛叔弼一人!唉,十二年,他们走了十二年了。”
我道:“是。二位大人病故于咸亨二年,亦是五月。阿耶勿忧,晨晚焚香祝祷,儿不曾遗漏。”
李治忽发悲戚神情:“我有二兄一姊三妹,皆一母同胞,然父母手足皆不怜我,先后离我而去,万幸我有天后与汝兄妹,可五郎六郎。。。月晚,世上从无万岁天子,阿耶时日无多,莫怪阿耶狠心撇弃你们。”
黯然神伤,李治稍侧目拭泪,那双隐隐透着灰蓝色泽的双眸直面一束束明朗光线。他不觉刺目,因他的眼睛已经不工作了。高挺鼻梁在脸侧投下一道暗影,薄唇紧抿。
在李治的身体里,流淌着独孤、窦氏、高氏、长孙氏等异族豪门血统,这注定他理应像他那果毅的祖父和伟大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位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圣明帝君。执政初期,因有长孙无忌、褚遂良等曾以性命跟随李世民打天下的贞观老臣的忠心辅佐,他的确没有辱没自己的血统。他让‘贞观之治’得以延续,他的盛名借由大唐威风凛凛的将士远播辽东,他令番邦四夷敬畏、臣服。
然而,在赐予他高贵出身之外,父母亦赐予了他一生无法根除的顽疾。那种疾病曾直接杀死他的母亲、姐妹。因为病痛,他的玉体自盛年便日渐羸弱。与此同时,上苍将一位聪颖善学、前无古人的皇后送来他身边。所以,在他开始欣赏武媚那颗绝妙的政治头脑并借这位对自己最忠不过的忠臣巩固君权之后,于外臣看来,他作为君王的失败已被注定。然而,他是否能预测他信赖的妻子将导致他家族的衰败?倘若他能亲睹整个家族的流血牺牲,他当如何自处?他会恨武媚吗?
亲耳听李治表示已淡漠生死,想着与他分别在即,我忍不住轻泣,诚实道:“阿耶,我害怕,怕极了!”
我在哭,李治居然笑了,而眼神却变得与方才看向重照时无贰,亦暗含悲悯:“告诉阿耶,为何惊怕?”
我哽咽着说不出,李治又笑:“便教阿耶猜猜吧。你在想,七郎年青,又不思国政,长此以往,天后必责无旁贷,以母后之尊辅政乃至摄政。而届时,韩王,霍王,越王,纪王。。。阿耶的叔伯兄弟太多了,兴许阿谁不满天后,趁机叛乱甚至通谋合力,重兵直指宫阙,你怕天后力所不及?”
李治猜对了原因,却没有猜对结局。但仍令我吃惊不已,继而却又释然。三十余年的大唐天子,更为太宗亲自抚养成人,若论权谋制衡,揣度人心,李治当是天下第一啊。
我微颔首,哭道:“不止如此,儿还担心。。。从前诸王谋逆,常有驸马被牵扯其中,倘或子言。。。”
我掩面痛哭,心底直窜一股闷气,澎湃急涌。薛绍的厄运是我如今唯一清楚的将会令我进退两难的选择,我希望李治能够给我最行之有效的建议。
“月晚啊,”,李治有些不忍,默了默,终以帝王的端言沉声对我说:“阿耶知子言待你情深,你非木人石心,自是念他的好。然而,倘若诸王心生反意,倘若子言真被牵涉其中,你绝不能救他!!不能为自己惹祸!你只能忠君!!而我想,彼时你们应有子女,悉心抚育他的子嗣,足对得起他和薛家!懂么?!”
头似有千斤重,始终不愿点头。如今的我尚做不到铁血寡情,像李治和武媚这般一切均以大唐为重,个人情感居次。我觉得我难以无动于衷、一字不发,任自己的知己、自己的丈夫被杀。而看着与他所生的孩子,岂不让我心中更为愧疚?更痛恨懦弱无能的自己?
李治长叹,再劝:“你若救他,便是与大唐律法为敌!你阿娘不易,她素来疼你,你舍得教她因你而为难困顿?此番,你能预测朝堂变动,阿耶意外却也欣慰,不愧是我与天后之女!但阿耶更心疼你,你原不该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你应事事无忧才是啊。”
我仍哽泪沉默,李治抹了抹眼角,软了语气:“夫妻三十载,她不辞辛苦辅佐我,我给了她恩宠,我也负过她。她若委屈不满,天不假年,我是还不清了。你帮帮阿耶,顺她,护她。月晚,听话,答应阿耶!”
终于得到满意答复,李治再次笑了:“乖女儿。长大了。”
我道:“儿是钦佩阿耶对阿娘情深意重。”
“情深意重。。。么?”,李治微叹,面容忽显疲倦:“我竟不明白自己对她的心。初衷誓要做这世上待她最好的男人,然而时至今日,是是非非,我与她。。。已然说不清啊!我只知,我喜欢过许多女人,只她能教我生气,却只她最教我信任。”
他与她之间的确隔着君臣之别,隔着江山社稷,隔着四十载物是人非,但谁又能否认,这种李治本人亦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不是爱情?
我直言自己羡慕武媚,又问起李治对明崇俨是否心怀厌憎。李治先笑我胆大,后认真道:“的确有怨,却无法厌憎。我可以毁他杀他,却难以剥夺他尽心维护天后的权力。假使有人命令我忘却天后,我亦不会屈服。况且,明崇俨于我有恩。他曾为我医眼,若非他,阿耶这辈子都无法看你一眼。”
原来明崇俨与李治这两个男人互相理解、尊重彼此,在爱情里,他们的身份是对等的。只可惜明崇俨再没机会知道这一切。
我低笑:“谁道天家无情?阿耶待阿娘的心意和宽忍,足令天下男子愧颜。”
李治不语,似不置可否,忽语重心长道:“天家,实则无情!月晚,阿耶虽看不清你的眉眼,却看得清你的心!阿耶知你与旭轮。。。彼此倾慕。我是你们的父亲,岂能不通儿女心思?只因被身份桎梏,汝不得不压抑对彼此的爱意。月晚,阿耶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即使是在这到处遍布机密的宫城亦是骇闻。旭轮非汝亲兄!当年,天后诞下死婴,因惧我降罪,她派人自宫外寻来旭轮充作皇子。然而,其实我从未怪她。失去孩子,最痛苦的人是她啊。每见旭轮,我虽遗憾,却更珍惜与他的父子缘分,疼他,便像是疼那个无缘谋面的幼子,包括成器,他们都能弥补我的心伤。阿耶有八子四女,但阿耶最疼惜的孩子只你和旭轮,因你与他都是我和天后失而复得的珍宝。于汝兄妹,我倾注了双倍疼爱。不过,虽教你知晓此事,并不代表我默许你们相爱。吾今以君父之尊,命你务需克制对他的感情,毕竟于名义上他与你乃同胞手足,从生到死!”
这要求与武媚无贰,但其实,即使他们不言,我也不会令旭轮因我而落人口实,被史书后世诟病。李治待旭轮的确包容至极,仁慈至极,也许是因他无法预测旭轮将坐上大唐龙椅。
我木然的点头,哀而无泪:“儿谨记!”
“好些年没抱过你啦,”,李治将伤心虚软的我揽入怀中,慈声规劝:“这份感情必然无果,因而断无坚守一生的必要。终有一日,你会忘记他。月晚,而今你是子言之妻,切莫辜负子言。”
忽狂风大作,雷雨骤至,落在车厢,噼啪震响。重照当即便被吓哭,直往李治的怀里挤,我遂坐去一旁,抱过惊怕的成器。薄如蝉翼的明黄纱幔因风而起,柔柔的掠过我的脸侧。
张元泰叩门来报:“陛下,暴雨汇聚如雾,恐沿途生变,宜暂避。”
李治道:“可。”
“再行一刻便是合璧宫,请陛下。。。”
“还都!”
“是。”
倘若李弘还在人世,兴许李治便无需牵挂江山有变吧。
入了六月,某天,薛绍自在衙门当值,我与芷汀等人在后堂玩起了盲人摸象。忽摸到一人体格健壮必非女子,我惊的哎呀一声,忙扯下蒙眼的鹅黄绸帕,见是掩嘴窃笑的李钦。
挨了一记老拳,李钦直说被打残了要我供钱养他。我气嗔:“谁教你无事登门!自讨苦吃!”
李钦接过池飞奉上的饮品,呷一口润嗓,笑道:“谁敢无事登你家门?!随我往相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