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神皇亲飨【万象神宫】,大赦天下,改元永昌,大酺七日。神皇服衮冕,大圭,执镇圭为初献,皇帝为亚献,太子为终献。
永昌元年,夏四月,辰州别驾、汝南王【李炜】,连州别驾、鄱阳公【李諲】,汶山公【李蓁】等谋迎庐陵王于房州。事泄。甲辰,杀炜、諲等宗室十二人,徙其家属于巂州。
己酉,天官侍郎【邓玄挺】、夏官侍郎【邓玄机】下狱死。玄挺女为諲妻,又与炜善。諲等谋迎庐陵王,以问玄挺,玄挺不应。坐知反不告罪。
在这个杀戮不绝的血腥四月,我的眼疾先是转轻,最终转愈,太平府内莫不欣喜。而我无悲无喜,像上一个春天那样,立刻抱着一双儿女去看蝶舞蜂绕,看百花争艳,绘声绘色的同他们讲与花儿有关的故事传说,转身则平静的吩咐芷汀将薛绍和我的起居院从此封锁。
我可以独自回忆,却没有勇气直面。只有经历过黑暗的人方能真正明白光明的可贵,然而,当我重新看清旧日的斑斓世界时,却发觉熟谙于心的每一处都蒙上一点点的不同。而就是这些一点点,让我丧失了勇气。我穿行回廊时,他不会出现在某个转角;我推开书房的门时,他不会向我展示满意的画作;我倚窗望天时,他不会于身后默默环住我;我倦怠迟起时,他不会。。。
远行尚有归期,而他,已化作一抹患有失忆症的灵魂,自由漂泊在平行世界,也许我与他每时每刻都能擦肩,却永生无法触碰彼此。
在宁心等人眼中,我似乎已走出阴霾,甚至比从前还要开朗。忘却不幸固然是她们曾期待的,却不禁因我反常的乐观而深深担忧。其实真的没什么,原因非常简单,我确信薛绍依然能看见我,或许他不再拥有前世记忆,或许我在他眼中全然陌生,可我只想以微笑面对他,一如那年在西市重逢时他送我的笑容。
李炜与李諲等人的谋逆意图令武媚盛怒非常,她原本笃定去秋那场拔树搜根似的整肃已令宗室彻底顺服于自己,再没胆量筹谋生乱,万没想到,他们另辟蹊径,居然打起了千里外李显的主意。当然,这已非首次。于天下臣民心中,这位因荒唐被废黜的旧君的确具有巨大号召力。不仅因长幼有序,更尤其,李显是李治钦定的江山继承人,相反的,在目前这种反武浪潮不减反增的大环境下,自幼亲赖武媚、由武媚扶持登基、迄今尚未亲自颁布过任何政令的旭轮似乎更像是一位武家利益集团的代表人。
而我复明的喜讯极大的安抚了武媚的怒火,当红唇盛装的我不需旁人搀扶袅袅婷婷的行至武媚面前时,她由衷快慰,立即自宝座起身,亲自迎我。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渴望,只盼母女可以恢复薛绍未亡之前的融洽无间,然而,我做不到,我不能。
武媚才要握我的手,我却迤迤然跪地行礼,口称 ‘太平公主恭祝圣母神皇太后千秋万安’。初战告捷,成功堵住了也许是她反复斟酌才得的一句问候。反倒是崇简,一边拉我起身一边奇怪道 ‘阿婆在对阿娘笑,阿娘也要对阿婆笑呀。’。
我的席位被安排在武媚左侧下首,那是最受恩宠的臣子才配享有的待遇。面对她一次又一次的示好甚至是刻意讨好,我只选择用无比恭顺的态度和言辞回应。武媚勉强保持笑容,眼底却渐渐漫起受伤的湿意。武三思的妻子范氏觑着武媚甚为不快,头一回不敢近前凑趣。
我想我的举动应称之为’报复’吧,虽然薛绍的死因较为复杂,但我只固执的抓住一点,当初如果不是她将他下狱施行,只要她肯说两个字——饶恕,结局不至无法挽回。薛绍是我的知己,是我万难割舍的亲人,可是她,自始自终都视他为权力馈赠我的一件礼物,浑不在意的恩赏、收回、摧毁!
李贞等胆敢将她视作敌人,那他们就罗奇闻逸事,耳熟能。。。呃,总之便不劳你了。你身子沉,回殿安坐吧。”
“是。”
窦婉立即温顺退下,我悄悄使劲挣开了旭轮的手,他压低声,好笑道:“待你亲切也不可?不许同我制气。”
汗水沿他削瘦下颌滑落,洇入松绿衣衫,便多了一点不易被发现的墨绿。想是觉得领口粘腻,他随手拽了拽衣襟,又抚平褶皱。
被妒火烧至荒芜不毛的心田因他的一句话而重绽一抹盎然绿意,我如实道:“我的确妒忌她,也或许是因。。。她的孩子。旭轮,倘或我的崇胤尚在人世,我也能对得起薛家,是么?”
旋即,旭轮与华唯忠的脸色都很难看,旭轮眸光晦黯,意味深长的劝我:“当日之事,你已竭尽全力,薛家如何会怪你?只能说。。。天意莫测啊。事已至此,切莫苛责自己。”
“道理总是简明易懂,可你若要我接受。。。太难了。”
真的是太难了。满腹遗憾与心酸,我取帕拭泪。也曾自问,如果我顺应史书,如果我不曾为救薛绍而奔劳,忍下一时惨痛,是不是能保住薛绍唯一留我的珍宝?保住薛家最后一条血脉?
这时,有二宫娥引导一位华服男子往殿中,因是全然陌生的面孔,众人不免好奇,窃语猜测其人身份。
爱热闹的孩子们直接兴奋的冲他跑去,在那人前后绕圈,含糊呜呀的喊着什么。那人不惊不忙,笑眯眯的伸手指点距他最近的李隆基。隆基被他戳中了小脑袋,先是微愣,接着便气恼的推开他的手。
崇简忙替隆基轻揉额头,指那人呵斥:“即向楚王致歉!”
那人微讶,饶有兴致的俯首打量二童,玩味道:“楚王?哦。。。未知小郎是?”
看他无意驻足,崇简便要拽他衣袖:“我乃薛崇简!你若不向我表弟致歉,我便请阿婆降罪于你!”
那人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崇简,一字不发,加快了步伐。孩子们仍是不依不饶。
稍近,观他年约而立,个头高挑,身形称不得魁梧,粗看倒也健实有劲,生了一张微瘦长脸,斯文白净,俊美不足,秀丽有余,算是个漂亮人物。然而,那双细扁的柳叶眼却极不安分,正暗暗扫瞄各处盈盈笑语的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