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二年正月,人告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意图谋反,上令收神勣于狱。或告尚书左丞【周兴】与神勣通谋,上令左台御史中丞【来俊臣】鞫询。
兴未知被告,与俊臣方推事对食。俊臣谓兴曰:“囚多不承,奈何?” 兴曰:“易耳,装囚入大瓮,炽炭周之,何事不承。”俊臣曰:“善。” 遂令取瓮且炽火如兴法,徐谓兴曰:“有内状推史,请君入此瓮。” 兴骇汗,不复辩白,叩头服罪。
二月,诛神勣于狱;流兴岭南,在道为仇家所杀。
我抱着崇敏用晚膳,我自己先吃一口饭菜,然后再往他只长了两颗小门牙的嘴里喂特制的米糊和菜泥。人小却饭量不小,如今也有小二十斤重了,我需不时的换手抱他。
“此事,你可有参与?” 冷不丁的,武攸暨闷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崇简一边咀嚼一边漠不关心的瞥了他一眼,惠香十分不解的看向他。他当然不是向两个孩子发问,但他对我并没有过多的注目,只是极为平静的看了看我,握筷的手指微微松开着,显然他的心思已经不在美食上了。
我笑道:“神皇要杀两个谋反的臣子,与我何干?”
他下意识的又握紧了筷,唇角含着两分笑意,但极不自然:“话虽如此,可除夕夜宴时。。。百余双耳目,是你亲口。。。你不怕旁人疑心你么?”
“是啊,你正在场啊,”,我心头忽的有点堵,笑声却更畅快:“可你不曾帮我。旁人疑心?呵,何需旁人,攸暨,竟连你都疑心是我。我一介女流,岂敢干预国事,这罪名,我担不起啊。”
我或许是怨攸暨的,可其实在那种情况下,他理应帮着武家,他当时没有开口,不偏不倚,对我已然是一种帮助了。
他神色黯然,缓缓的放下筷,发出轻微的啪声,情绪已有些激动:“非是我对你起疑,我只想提醒你,朝堂。。。”
“够了,”,我不悦的盯着攸暨,顺手把崇敏换到了另一侧臂弯:“你若不觉腹饥,便离开吧,若未吃饱,便继续吃,勿再多言。”
他既委屈又恼火的瞪我一眼,随即拂袖而去,但到了后堂的门边,他不甘心的留下一句话。
“我真是上辈子造孽才会这辈子遇见你!”
惠香有些害怕,忙跑过来问我:“阿娘,阿耶动怒了么?阿耶不要阿娘了么?”
我正哄着突然闹脾气不肯吞咽的崇敏,无心理会惠香。
崇简小大人儿似的揽着惠香,轻声细语道:“阿妹莫怕,阿兄定会照顾阿妹与阿娘。”
惠香却更慌了,忍不住往我身上靠,拉了拉我的袖:“阿娘,快教阿耶回来,快教阿耶回来!”
我这头抱着小的,那头又是抹泪哽咽的惠香,外加一个越说越不像话的崇简,天知道我的脑袋下一刻会不会炸。
数日后,第一缕春风过境洛阳,最是耐寒的花儿便急不可耐的随风探出第一朵花苞,想来不消半月,便可见繁花满城,芳草如积。
马车徐徐停下,我由二侍婢搀着步下马车,眼见武攸暨利落的翻身下马,自有宫奴将马牵去闲厩喂料。他忽的扫来一眼,我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心话耍什么帅啊,得亏地面冰雪已经消融,不然准得结结实实的摔一跤。
长乐门下,上官婉儿身着一袭浅绯胡服,头戴黑漆漆的灵巧幞冠,脚蹬乌靴。相较于裹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我,她这一身穿戴实在是单薄了。
忘了从何时开始,她行走常着胡服,鲜着靓丽纱裙,若由背后看去,都会误以为她是男子。女为悦己者容,大抵是因那人远在天边,她便也无心装扮自己了。那时,她豆蔻年华,会留心最时兴的衣裳饰品,他每遇见,总是不吝夸她穿的比旁人更好看。
“公主安好,驸马安好。” 上官婉儿笑意盈盈。
我道:“岂敢劳烦婉姐姐亲自在此迎候。晨风料峭,姐姐还需加衣啊。”
上官婉儿抿嘴一笑,握住我露在袖外的手:“是你身娇肉贵耐不住寒!我常提笔拟制,若似你这般穿戴,可是不便动笔。走吧,此去洛成殿需得费些时辰呢。”
“好。”
我与上官婉儿在前走着,武攸暨一直落后二三步,一字不吭。偶尔上官婉儿主动问他什么,他也是惜字如金,简略回答,态度消沉。上官婉儿看破却不说破,笑容更为高深。
我苦笑,嗔怪:“开科取士,事关社稷,神皇却命我亲临殿试,恐怕另有别意吧,真不知是谁‘告密’。”
她压低声音:“切莫冤枉驸马。唉,只怪他满心都是你,你教他吃了委屈,他哪里还能强颜欢笑。旁人看不懂,神皇还能看不懂么?便求你体谅神皇的爱女之心,尽快与驸马和好吧。”
这番解释倒在我意料之中,我别过脸,假装欣赏初春景色,正瞧见近处宫墙的墙头有一双鸟雀啄花嬉闹,好不自在欢快。
“驸马,”,上官婉儿忽回视武攸暨:“那双鸟儿教公主看不够呢,兴许得在此驻足片刻。”
这时,迎面忽扑来一股冷风,我全身发抖,不自主的抓紧暖和松软的赤狐脖领,上下牙打着架:“姐姐莫要说笑,我并不喜欢。”
攸暨一步跨来,正站在风来的方向,他颇为嫌弃的扫我一眼,不咸不淡的说:“不喜欢,那便快些走,莫连累上官才人陪着你受寒。”
我挽着上官婉儿继续向前,忍不住回他一句:“对,我总是会连累旁人,你离我远一些!”
他也没好气的说:“你晓得自己总不教人清闲便好!”
我不由怔愣,似乎曾在哪里听过一模一样的话,而且似乎就是眼前男人对我说的。再看攸暨,他的脸可疑的涨红了,居然很快就红的一塌糊涂。我心中咯噔,看来真让我给猜着了,可我与他之间的那次对话究竟发生在何时呢?而且他为什么如此心虚?
“索推使,来中丞。”
该着我今天出门之前没看黄历,竟与大名鼎鼎的来索组合狭路相逢了。上官婉儿主动的问候二人,那态度极是客气,甚至略显卑谦。没办法啊,来俊臣一招‘请君入瓮’实在令人闻风丧胆,夜不敢寐;而索元礼不止行事残暴,又有冯小宝那样一个在武媚面前炙手可热的干儿子。
来俊臣手中摆弄着不知名的模具,索元礼手握一卷竹简,二人正在交谈,身后各有六七小吏不远不近的跟随。索元礼囫囵嘟囔的对我们说了一句什么,但我们都听不懂,来俊臣则好不热情的回礼,反令上官婉儿更为紧张。
“不过四日不见,娘子已褪去了臃肿冬袄,嗯,今日穿着虽素雅,却是不落俗套,真是赏心悦目呀。”
上官婉儿深知不能招惹小人的道理,她笑着,依旧客客气气道:“奉神皇旨意,请公主与驸马往洛成殿观殿试。中丞与推使既是回推事院办差,我等不敢耽搁。”
“哦,殿试,是了,”,来俊臣空出右手,徐徐的来回捻抹上唇边修剪的漂亮得体的胡髭,兴冲冲的对我们说:“省试结果十日前已放榜明示,今日正是殿试的日子呢,我险些忘了,哎,公务繁忙啊。娘子,公主,何不与来某前往推事院一观?此处距丽景门并不远嘛。”
我不受控的撇撇嘴,我岂不知那是个什么地方?!往事历历在目,在那人间炼狱般的推事院囚笼里,我见了李钦最后一面,他全身遍布血痕,面容已被折磨的不成人样。我要他牢记卧薪尝胆,我告诉他我会守住李唐江山。我只盼十五年后,当李显迎来他人生中最辉煌的那一刻时,我能对历尽沧桑后的李钦说一声 ‘阿宝哥,你回家了’。
一时间,我和上官婉儿倒不知要如何拒绝来俊臣。我心头漫过一丝怯意,不自主的看了一眼身后的武攸暨,他正阴沉着脸,视线凝在来俊臣身上。
来俊臣又劝:“推事院内有刑具百余,它们为神皇铲除了一个又一个的乱臣贼子。娘子与公主虽曾亲临推事院,却不得时辰端详琢磨,丝毫不知其精妙绝伦之处。”
一个生性凶残毫无人性可言的爪牙,早已成为世人眼中魔鬼的代名词。索元礼一直看好戏似的静观其变,他不怀好意的笑着,愈发显得猥琐不堪。
上官婉儿对来俊臣自然是忌惮的,她的嗓音愈发低柔:“中丞好意,本不该拒。。。”
“来俊臣!”,武攸暨横睨着来俊臣,悄然握住我的手,似想把自己的力量度给我:“上官才人说的话你不曾听清么?!是神皇令公主与我往洛城殿观殿试!”
攸暨比来俊臣高出大半个头,身板也是健壮许多,突然这般威严的厉声警告,倒真能唬一唬人。
来俊臣还是笑着,双眼渐渐的眯了起来,眼神一冷,道:“来某不敢,自当速速让行。不过,来某有一善言,还望千乘郡王听之信之。郡王与公主乃神皇最宠爱的臣子,只可惜啊,倘或你二人哪日被告发对神皇藏有不敬之心。。。唉,谁又能施以援手呢?”
以我多年来对攸暨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主儿,他是遇软则软,遇硬则更硬,不过此时,来俊臣这突如其来的疯言疯语却教他怔住了。
待攸暨反应过来时,他怒不可遏的指来俊臣道:“你威胁我?!你竟敢。。。”
“驸马住口!”我拉住攸暨,深恐攸暨会因激奋而说出任何不恰当乃至不安全的言辞,落人口实。
我们各自的反应尤其是我的反应令来俊臣很是满意,他有些忘乎所以,大概以为如今的他已教我心生惧意。去年五月初遇时,他对我还是无计可施的,夏,秋,冬,他凭着自己仅有的‘本事’,踩着一颗颗血淋淋的无辜人头向上爬,终于拥有了能与我、与所有看不起他的人一较高下的资本。
我微微一笑,心中满是怨怒:“来中丞,我与驸马对神皇忠心不二,此心不劳中丞揣测。中丞相邀必是出于好意,只是神皇有令在前,我今日并不得空,中丞亦不愿见我二人违背圣旨吧?!”
来俊臣洋洋得意道:“自然,自然,公主请,好走不送。”
我步速极缓,一是要遮掩七个月的身孕,不能使衣裙大幅度的晃动,二则深思一个问题,我已借来俊臣的手杀了周兴,如今算是由来俊臣‘统领’一帮子无德无良的酷吏,又该借谁的手杀了来俊臣呢?
上官婉儿也是无话,我们很默契的对视了一眼,她深深的叹了口气,我也跟着叹气。
攸暨走在我另一侧,安慰似的说:“你不必怕他,神皇怎会不信你我?”
我摇了摇头,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个摇头代表着什么涵义。我知道我还会活很久,可我不知道在‘谋反’的大帽子下,武媚对我的宠信是否能如旧。
至洛城殿外,我们一行人与旭轮相遇。他发觉我的情绪低落,忙问缘由,上官婉儿代答,旭轮笑容立时收敛了。
旭轮禅位至今也有小半年了,先前,他是有名无实的大唐天子,如今大唐都没了,他被降为这新奇却又身份尴尬的‘皇嗣’,他与权力是完全的隔绝了,终日醉心字画、丝竹。虽如此,朝堂却仍流传着被某些有心人编造的流言,道他其实并不甘心让出江山,私下与复唐人士积极联络,希冀借助他们的力量恢复李唐统治。而传闻中的那些复唐人士,无论官宦或平民,皆被来俊臣等人秘密的逮捕、处决。
在武媚坐上那把龙椅之后,她的世界变的越来越小,她眼里的人只分两种,忠或不忠。她的改朝换代,反鼓舞了更多复唐人士的勇气。而这些,早在我预料之中。
洛成殿主殿之上,御座唯一的主人尚未到场。大殿西侧,武三思与司农卿武懿宗正低声交谈,他二人眉开眼笑的,也不知又做了什么孽。
其实我偶尔也会‘反思自省’,假如不是我早知历史进程,我还会从一开始就对武家人抱有成见吗?会不会看到武家人愈发得势而抱大腿求包养呢?
武三思等根本不理会旭轮,旭轮独自在东侧的首位坐下,我斜了武三思一眼,在旭轮的下首入座。攸暨正犹豫着,颍川郡王武载德拉着他去西侧入座了。
“何苦自讨没趣呢,走走走。”
旭轮看着攸暨走远了,便问了我的身体情况,我道有杨元禧隔日诊脉,旭轮理应放心。
“元禧师从孙公,”,我道:“妇儿疾病最是擅长。”
他点点头,忽而又问:“我以为。。。阿杨早已知情,他为何肯帮你?亦或你许以好处?”
我有点心虚的看了一眼攸暨所在的席位,悄声答他:“不必为我担心,他帮我都只因。。。他欠我一份人情。”
哪里是杨元禧欠了我什么人情啊,不过是我倚仗着攸暨对我的感情,半请求半威胁的才得到了杨元禧的援手。
情便是世人漫漫一生解不了更戒不了的毒,结局最好自是洞房花烛,帐里炉香春梦晓,最差不过相思成海,取次花丛懒回顾。
旭轮是不会全信的,但他早已习惯了我的善意隐瞒,随和一笑,不再多问。
待武媚驾临洛成殿,所有人提前出殿于中庭跪迎。我早知无法凭一己之力起身,便紧挨在旭轮的身后跪地。山呼万岁后,他悄悄的递来右手,我借力站起,他极歉意的回首看我。
“对不住,这是我仅能为你做的事。”
料峭的晨风拂过,他微微的眨动了几下眼皮,明亮眸中似落入了天上繁星,晃动着教人心疼的光点。
我的眼眶也觉湿润了,摇头道:“我心甘情愿。”
“汝等皆为我大周皇族又或股肱重臣,”,武媚环视众人,面带笑意:“开科取士关乎朝廷命脉,非同一般,但遇良材,不可错失!尤其天官(吏部)尚书!”
“臣在,”,武三思闻声便快步出列:“神皇勿忧,为国选材,臣不敢懈怠!”
听话便是好孩子,武媚满意的点点头,又与武承嗣说了几句话,大意是他的长子延基也不是小孩儿了,可以赐一个合适的官职,入朝锻炼,尽早为武家也出一份力。
武承嗣当然是欢欢喜喜的谢恩了,我冷眼瞧着走在后方的武延基,发现那孩子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喜忧掺半,颇值得玩味一番。大周的皇帝得姓武,武承嗣是武士彟的长孙,那么,这武延基的尊贵便也不言而喻了。只不知,当天下第一的位置摆在眼前时,这个一向彬彬有礼的文秀少年是否还能不为所惑。
武媚于主位落座后便命宣诸贡士入殿,少顷,只见四十余人在礼部官吏的指引下缓步迈入,因距离过远,我仅能看到一张张或胖或瘦的白皙面孔,至于五官相貌则是看不清的。众贡士面向武媚山呼叩拜,她命一一赐座,我见她心情还是很不错的,估计是盼着武家江山万万年吧。
要说这封建社会的读书人还真是挺不容易的,平平安安的长到五六岁,腿脚刚刚练利索,正该跑跑跳跳上树掏鸟下河捞鱼呢,偏偏赶着某个黄道吉日,忽然就被父母赶小鸡赶小猪似的赶进了学堂里。家里不差钱的,会请一位或多位西席塾师,大家族里的适龄孩童便天天儿的坐一块学习,皇族亦是同理;家境一般的呢,便去乡绅寺院等掏钱创办的‘乡里村学’就学,费用低廉,师资也过得去,反正教小孩儿读书的都是些没啥前途的落魄秀才。
依次拜过孔老夫子和先生,便是完成了入学仪式。《急就篇》、《千字文》、《开蒙要训》,读的好不好的,总算是勉强认字了,顺带也了解一点器具、动植物等等;《古贤集》、《蒙求》则是教你要跟古人学好,得知道啥是忠孝仁爱;《百行章》、《太公家教》明着是家教家规,但最重要的部分还是忠君爱国;九九歌,张口第一句便是九九八十一,嗯,真正得做到倒背如流。练字就更为枯燥了,‘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 可知礼也’,就这二十五个字翻来覆去的描红,偷懒不写还不行,因为它们蕴含了汉字最基础的笔法。填鸭似的全部学完了,这之后学的才是最广为人知的四书五经啥的,一路读下来少说也需十年八载,才算拥有了打怪晋级的最基本的资格,如果你自信心爆棚的话。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孟郊】同学年过四十才考中了乡贡,又于六年后第三次入京赶考时才进士及第,光宗耀祖。也难怪孟老先生的反应有些狂妄,那可是发自肺腑的鸡动鸭!至于鲤跃龙门后有没有官做,那就得靠祖宗保佑喽。赶上皇帝当天心情好,大发慈悲赏你个从九品的校书郎,好几年待在各个皇家藏书馆里整理图书,真是祖坟冒青烟了。所以说,投胎真是个技术活儿,像李钦李彻等十一二岁就能混上正六品官职天天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转圈圈可是十万中挑一的概率啊。
我不服气的扫了一眼喜气洋洋的武家众人,心话他们还真当李家没人了不成,就算他们瞧不上由武媚扶持的旭轮,房州可还囚着一个李显呢,那正经是李治生前钦定的继承人啊。况且,侄子再是一家人,还能亲过自己生的儿子?他们就不明白这道理么。
“月晚,月晚。”
忽闻旭轮悄声的急促唤我,我才知自己刚刚竟神游太空去了,不用多猜便知定是武媚有事找我。
“听凭神皇吩咐。” 我起身,俯首答话。
武媚的声音听来略是严肃:“公主,便由你为崔贡士拟题吧。”
萌芽于隋文帝时期的科举考试虽说难如登天,但至少给那些没硬后台的读书人一条能进入仕途的羊肠小道,逐步打破始于魏晋的注重门第的九品中正制。考试分为常科与制科两大类,每年分期举行的统称为‘常科’,皇帝颁旨不定期举行的则为‘制科’。秀才、童子、道举、三史、明经、明法、明字、算学、进士等五十余科均属常科,这其中,进士、明经在唐代是最主要的两科,前者重时务、策论,后者则更重知识。
就在长孙无忌等一批关陇勋贵倒台的显庆四年,也不知道李治咋想的,大笔一挥,说我要搞殿试,我要亲自给我的江山选拔人材。那届考生也是比较不幸,因为李治加考了诗赋,导致随机性很大,非常烧脑啊。从那以后,殿试时作诗、赋文便成了保留节目。统而言之,进士难考。如果每年考中明经者达百余,那考中进士者至多二三十人。坊间俗语,“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说的便是考进士的辛酸不易。但难也有难的好处,同样在皇帝手下讨生活,进士出身的官员可是站在鄙视链顶端的精英,笑傲群杂。
我深觉此举不妥,然而这是武媚的要求,谁又能拒绝呢。我稳步行至大殿中央,那贡士已立身伫候,他面对着我,视线垂于靴尖。
“请公主拟题。”
弱冠年纪,面相和善,朗目长眉,朝气蓬勃。再联想到他年纪轻轻便能进入殿试,更教人在欣赏之外多了几分钦佩。这张脸,我并不陌生,虽是两年前的旧事,虽只一面之缘,却令我印象深刻,大抵是那夜的美酒佳肴还有风雪诗词教人总也难忘吧。
实在是意外之喜,我忍了再忍,小声问候:“澄澜安好。”
崔湜震惊之余忍不住稍抬视线,看清是我,他竟瞬间红了眼眶。三尺之遥,他就那样定定的望着我,一如初识时的坦荡、友善。
“公主。。。请公主拟题。”
二人相视而笑,心话告别之际他一句‘盼能早日再会’竟变成为了眼前的现实,而他那时当真以为我是一个云游天下的富贵王孙呢。我望他只是笑,一时忘了自己身兼重任。崔湜忍俊不禁,但也有点着急,毕竟是耳目环绕啊,尤其大周的天子和我的丈夫正亲眼看着呢。
我清清嗓子,温声对崔湜道:“为国选材,妇人不敢大意,还望崔郎见谅。妇人拟以‘愁’字为题,请崔郎赋诗一首。哦,这时节,神都初扬飘絮,诗中定。。。若有‘杨柳’,亦是极好。”
话到一半时,我转视殿外,不自主想起了许多已离去的亲友和自己的身世,旁人看着是王侯将相,钟鸣鼎食,好不风光,但死走逃亡,竟无人得到最渴望的幸福,一个也没有。好似那些无根无依的柳絮,受众仰望,起起落落,看尽世间最极致的荣华与邪恶,最终坠在一方不知名的泥泽,激不起一星半点的涟漪,一生便就此结束了。
崔湜道‘好’,他微微向左扬头,略一思索,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气,继而朗声吟道:“二月风光半,三边戍不还。年华妾自惜,杨柳为君攀。落絮缘衫袖,垂条拂髻鬟。那堪音信断,流涕望阳关。”
目不可及的四方国界上,为国戍守的军士经年累月的忍受漫天风沙,拼尽全力抵御外侮。每每回望中原,那里有他日思夜想的妻小。安宁繁华的城镇中,逐年色衰的红颜攀下一枝柳条,波光粼粼的河面只倒映一抹寂寞孤影。她多么想留夫君在身边,却深知国比家重,自己不可强求。路途迢迢,隔山断水,书信难寄,她心中悲凉无处发泄,不觉泪下,只能遥望边关一解相思。
我眼眶一酸,觉得自己与他诗中的女子是同病相怜,忍着悲伤,我赞许道:“崔郎佳作。”
崔湜揖手:“公主谬赞,湜愧不敢当。”
不日宣榜,今岁进士及第者仅仅一半,崔湜并非头名状元,却万幸名在孙山之前。武媚对崔湜异常的赏识,竟赐官‘左补阙’,隶属鸾台(门下省)。要知道,对于一个年仅双十的男人来说,初入仕途便能获得这从七品上阶的官职已是何等幸运,更尤其,左右补阙与左右拾遗同掌供奉讽谏,主要职责是规劝皇帝及举荐人才,大事廷议,小事则写字条,装进黑乎乎的布囊直接上交皇帝,朝见天颜的次数不要太多哦。
只要崔湜勤谨办差,不出纰漏,此后的官运自然是平步青云。我完全可以想象,同榜进士们羡慕不已的炙热目光在崔湜身上戳出了无数名叫妒嫉的洞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