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逐渐笼罩了洛阳,一行人回到了太平府。
适才路过一街之隔的修文坊,杨元禧道一声‘告辞’便径直回家。我掀起锦帘一角,正瞧见武攸暨抓住了元禧的马缰,再次邀他一起吃酒观舞。元禧却是头也不肯回,强硬的拽回了缰绳,催马直入坊门。攸暨忙不迭一展长臂,差点儿没摔下马,险险的拉住元禧的衣袖,讨好般笑嘻嘻道‘不许不理我,否则我便去你府上。。。不,我直去太医署闹!’。
直等到周围聚起了六七个吃瓜群众,人家元禧哭丧着脸仰天骂道 ‘没心没肺,厚颜无耻,你与太平果是天作之合,我是真怕了你夫妻!’。得到了满意答复,攸暨这才肯罢手,还不忘摸了摸元禧坐骑的翘臀,爽朗笑道 ‘好马儿,需好生服侍我的恩人呀’。
自池飞手中接过崇敏的这一刻,触景伤情,我忍不住放声悲哭,哀伤和委屈交织着透彻心扉。崇简和惠香一左一右的偎着我,都哭哭啼啼的诉说对我的想念,一声接一声的‘阿娘’,更是喊的我心肝发颤。武攸暨乱了方寸,他抱起惠香细声细语的哄着,又赔着小心苦劝一向不喜欢他也不接受他的崇简,真是够为难的。
尚在襁褓的婴儿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记忆力,崇敏圆睁着一双眼睛直瞪我,似乎是有点儿怕我,把我当成了陌生人,那满是肉褶子的有力小腿还接二连三的踢我踹我,又朝着池飞挥动小手,咿咿呀呀的向她求救。
我怀里抱着崇敏,想着另一个我连抱都不敢抱便狠心教芷汀送走的孩子,浑身漫过一阵阵撕裂般的钻心疼痛。然而,我只能劝慰自己,我能给他的只有死亡和不幸,他的父兄却能给他安康和尊荣。
擦去一手泪水,我贴着崇敏的小脸蛋轻声道:“乖孩子,阿娘再不会弃你不顾。求你原谅阿娘。”
翌日,我入宫拜见武媚,锦绣华服,容光焕发,不见一丝一毫的病态。其实,我原就是得了心病。
“先前不是说往龙门住月余乃回么?” 武媚含笑问我,目光却是格外锐利。上官婉儿侍立一旁,平视殿门方向。
我微垂眉睫,笑盈盈道:“住的不甚痛快,何况,有人赶着请儿回来神都,儿倒是不怕拂他面子,可儿记挂孩子们呢。”
武媚仍是笑:“我知你因何不快。怎么?芷汀怀了旭轮的骨肉,你瞒了我,我不怪罪,你反倒气我不成?”
“儿不敢,”,我强作镇定,对上武媚充满探究的视线,手不自主的暗暗缩紧,害得崇敏嗯呀反抗:“儿只是。。。本有意成全芷汀,感念她二十载悉心服侍。却不想,您。。。不允。”
生下与旭轮的骨肉,如果这件事一定要以对错论之,我的确做错了,大错特错,可即便世上真有后悔药,我也绝不会去吃。因我相信,在我死后,我们的儿子必是旭轮最好也是最后的心灵慰藉。
武媚对我定然是疑心重重,可她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纵然我肯承认,她也不敢为掩盖丑闻而对孩子不利,因她比我更了解我的意气用事是多么的令人头疼。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平息她的愤怒,她便选择了惩罚,对我来说不啻于死亡的惩罚。
是我毁了给过她的承诺,我伤了母亲的心,我只得接受这惩罚。所幸,便是芷汀没能进入东宫,旭轮一个人也会悉心抚育儿子。
“她不适合抚育皇孙,”,武媚挑了一块糕点小口小口的细细品尝,不再看我一眼:“她的命格不同旁人,最宜做你的家奴,终生服侍你。至于幼明,我已命明姬抚育,明姬膝下无子,不知多欢喜呢。”
我微怔,内心腾起喜悦也夹杂几分不安:“幼。。。明。”
幼为小,暗含他那夜给我的誓言,亦有稀世之意。而明字则更易理解了。只不过,他给孩子取这样的乳名,不是平白加重武媚的怀疑么?
入夜,我拥着崇敏入睡。经过这一夜一日的相处,孩子已不再怕我,仍像从前一样粘我粘的紧。在无人时,我解开衣襟,肿胀且湿润的乳/房便暴露在了空气里,我为崇敏哺乳,他熟练的吮吸着,眼睛还一眨不眨的凝视我。似乎每个孩子都会如此,他们接受着奶水,同时记住这个哺育了自己的女人,无论血缘是否存在。
我原以为我的遗憾是无法被弥补的,然而崇敏一次又一次的用力吮吸令我逐渐心满意足,我恍惚觉得我正在哺乳的是我可怜的幼明。
少顷,崇敏略有困意,小嘴松开了,眼微微的睁着闭着。武攸暨忽进卧,脚步虚浮。我急忙拢起衣襟,小声告诉他崇敏就快睡了,嘱他不许高声。
我微笑看着崇敏,手轻轻的拍打着孩子奶香十足的小身体。攸暨一直没说话,突然,我察觉他在身侧躺下,又察觉腰上一沉,是他的手搭了上来。我略怔,继而本能的拂开了他的手。
“看过了敏儿,你回房歇息吧。”
“不留我么?” 他低低道,微烫的鼻息贴着后颈,宣示着他真正的心里话。
我身体顿时僵住了,默了默,苦笑道:“我。。。你。。。饮酒了?”
他嗯了一声算作承认,手复搭在腰间,欲沿着松敞的衣襟向里游去:“ 我不想再等下去,不要再拒绝我。月晚,我想和你一起…… 生孩子。”
“拒绝”二字如呼吸般自然而然的涌入脑海,我忙不迭抓掩襟领,尽可能温和的劝阻他:“攸暨,我见你面容疲倦,还是早些安置吧!”
他的手按在我手背,另一手轻轻扳过我的脸,二人四目相视,他醉眼迷朦,含笑视我:“不走,今夜我必是不走了。 ”
“呃,可是。。。敏儿他。。。”
我尚不及找到任何借口,他的吻已秋雨般绵长的席卷而来,菲薄衣料在肌肤相贴时根本没得作用,醉酒后他的身子异常沉重。我大惊失色,全力的抵抗着,心头又慌又惧,半月前因生产而留下的撕裂伤口隐隐作痛。
挣扎间,一只小小软软的手儿微微的碰着了我的肩,我稍侧目,见崇敏安然恬静的熟睡了。婴儿触着了自己认定的母亲,因而才确信自己在天地间是安全的。
可我的幼明呢?他甚至不曾在我的怀里驻留一瞬!!
泪流满面,一滴滴纯是自责和伤心,那泪也沾在了攸暨面上。很快,他停止了,看我呜呜咽咽,泪止不住的流啊流,他起先有些惊慌,拽过一旁的被为我遮盖。他颇为担心的看了看近处的崇敏,见孩子没有被我们吵醒,继而便担心的垂视于我。
“何事?”
我不敢吐露实话却也不敢看他,别过脸,只望着崇敏,默默流泪。少顷,他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立刻匆促的整理自己的衣衫。
“不愿接受我,对么?只有。。。那个人才可以,对么?”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轻太飘,我听不出他是失望更多,还是惊怒更多。我无一字能答,依旧默默的哭着。
“抱歉,搅扰了。”
他离开了,而我连他的背影也不敢看,紧咬着一角软被,泪流不止,心藏悔恨。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芷汀道自己曾悄悄进来一次,因见我睡的正沉,未敢打扰。我睁着一双红肿的眼,她学不来视而不见。
我无奈道出实情,犯错孩子似的耷拉着脑袋,还不忘争辩似的多加一句:“倘或是。。。出了月,我断不会。。。拒绝他。”
芷汀的叹息十分沉重,她一边为我更衣一边道:“这话,公主自己会信么?公主恕我鲁钝,驸马究竟是。。。何处欠缺?公主竟始终不肯。。。唉!”
她这样一问,我复觉得委屈,泪似雨点般扑簌落着:“他极好,真的极好!那年在巴州,为遮掩崇简的身份,你知我骗过攸暨。某夜,他偎着我睡着了,我看着他,心想该是我三生有幸,方能得到他的专情重爱。可就是他太好了,我不敢再多亏欠。芷汀,我恨自己,一时骗他,一时利用他,一时又放不下他,我这般卑鄙,将他折磨的苦不堪言,终是要遭天谴吧。”
“我明白,”,芷汀也有些动容,双眼蒙了雾气:“大抵也只有互相动情的人,从不会想甚么亏欠甚么偿还,可是公主,我心疼啊!我心疼公主!驸马或是任何男人,我只求能有那么一个人能抚慰、弥补公主经受的万千苦楚!公主恕我直言,公主已为。。。那位贵人生子,您不欠他了。往后的日子,您理应多为自己打算!”
我依在芷汀怀里,泣不成声道:“我做不到!我想。。。见幼明,我。。。我的幼明!”
在后堂相遇时,正在用膳的武攸暨只是点头示意,我不禁后悔来此,在卧室里吃喝也是一样嘛!
尴尬还是有的,毕竟昨夜是那样一番坦诚相见的场景。我们谁也不主动与对方说话,他很快便离开了,也不知吃饱没有。
柳意正进堂,狐疑的看了一眼远走的攸暨,嘀咕道:“驸马气色不好呢。”
芷汀并不同她解释什么,笑问她:“你有事来见公主?”
“是呢,有一位旧识求见,”,柳意连忙笑答:“前番公主未醒,我做主教她在东厢稍候,如今来问公主见是不见?”
我笑道:“你这般模样,那必然知晓我定然是要见的,说吧,来客是谁?”
“是高娘娘。”
旭轮七年前登基时,曾不顾大家的不理解遣散了过半的旧仆,其中便有这位自小抚育他的乳母高氏,我大概能懂他的良苦用心。当时,高氏是不肯走的,她正养着成器。也不知旭轮怎样劝服了她,她最终辞别了她侍奉了二十余年的主人。而通常如她这般出身罪臣女眷的皇子保姆,多是由皇家恩养送终,少有回本家的,甚至死后亦不能与获罪被杀的夫君合葬。
少顷,我们见到了高氏,她四十六七的年纪,因长年生活安逸富足,不知情者只会以为她不足四十,容貌年青,精神也很是旺盛。自众人见了面,全是高氏在说话,我们竟插不上嘴。说来,她刚返本家时,倒是常常登门,是我眼见李家式微,便暗喻她少来为妙,她便一年半载才来一回,她是放不下我的。
“也不知大郎如何?七载春秋,唉,纵能重逢,怕也认不得大郎啊。”
高氏这般感慨着,我这才接一句话:“高娘娘不需为成器挂心,我正月里是见过他的。少年郎,身长比我还要多了寸许呢,身板也是健壮。书读的好,神皇常有夸赏。”
高氏返家时李隆基尚未出生,她只知成器与成义,便又问了成义的境况,我如实道一切都好。
“豆卢娘子向来是菩萨心肠呢,”,高氏回忆着从前,不由笑道:“二郎君命中该有贵人相助。”
话落,高氏又关心的问起我的近况,我心里苦笑,也只说一切都好。
高氏道:“驸马的品性必是错不了的,你二人又有多年的情份在,日子如何能不和和美美?”
我不愿就这个话题多谈,芷汀也急忙帮着我岔开了话头,指侍立在她身后的年轻人道:“这位是阿戬么?十年未见,只这眉眼里还有些熟悉。”
那人笑着承认了,言行落落大方。高戬是高氏的堂弟之子,从前替家人给姑母高氏送东西,每年入宫四五回。高戬与我们的年龄相差无几,又酷爱读书,颇有学识,旭轮是喜欢的,每次遇见,便送他一些贵重的文房器具及书籍字画。
我这几年事多便不擅记事,一时间不能把眼前男人和记忆里的少年匹配,忙上下打量,见高戬的容貌算不得多么出挑,但气质温文尔雅,体型也属高壮,走在路上,还是能引人注目的。比方说,柳意就对他频频注目,桃腮含羞。
我笑问:“高娘娘,我记得阿戬比我晚生三载,今岁该是双十挂四吧?不知作何营生?我这府里倒是有几个空缺呢。”
我这主动邀约完全出乎高氏姑侄俩的意料,只见他姑侄讶异的对视了一眼,我自觉唐突,忙改口道:“怪我糊涂呀,阿戬如此伟岸男儿,必是已有好。。。”
“他如何有好去处?!”,高氏急切地起身,拉着我的手,颇为激动的欢喜嚷道:“他成日里只知埋头苦读最是无用的闲书杂记,去岁应举不中,他不知自省,反倒逢人便说不入宦海便不必受案牍劳形之苦。哼,殊不知,便是考中了进士,也需好等个三年五载才能做官呢。幸赖阿晚不嫌弃他模样蠢笨!他双亲泉下有知,定要对你千恩万谢呢!小六子,快,哎呀,你快些跪下呀!”
此一时的高戬倒是显得十分木讷,他似乎仍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被高氏强按住,犹犹豫豫的面向我屈膝。
不过是举手之劳,我可万万担不起高戬的亡父亡母双双还魂谢恩啊。芷汀帮着我拦下正欲叩头的高戬,我偷瞄好半天没出声儿的柳意,一张通红通红的俏脸,得嘞,我总算是办成了一件好事。
大家伙无不是喜气洋洋,我如常留高氏在府内住了四五日,每日歌舞欢宴,珍馐毕陈,通宵达旦。如此一来,高戬还没正式走马上任,但府中各人都不敢轻视这位年轻的管账小倌儿。这期间,我与武攸暨一面未见,倒是伺候我的婢女常春替他传了一句话,问的是‘高六究竟何许人也’。
“你竟不知?”,我喝的微醺,抬眼瞥向常春:“他堂姑本是皇嗣的乳母,于我也算得一位尊长。”
“这。。。回公主,”,常春面露难色,硬撑着一副笑脸:“高六郎的家世奴等自是知晓,驸马真。。。真心求问的是。。。您为何。。。为何。。。非得留。。。”
我脑袋里晕乎乎,意识到攸暨又在乱吃醋,遂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你直去同驸马回话,我素来不拘着他,教他也少插手我的事!”
就这个事儿,我摸着良心说,一眨眼的工夫便也忘了。没成想,隔了一段时日,池飞掩口笑称最近府中败火清热的药材消耗了不老少,也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呢。
我颇为不解,心说几味中药而已,便是以吨为单位的购置,我堂堂太平公主也不是掏不起这个钱啊,再者说了,谁又长了一副鲸胃,能成吨成吨的吃败/火/药?
“哦,四月天渐热,火气盛的人也该服败火的饮子了。”
我根本没往心里去,拉过惠香的小肉手,继续教她读千字文。未满四岁的小丫头玩心大,原本想趁池飞和我说话的工夫偷溜出后堂,却被我逮个正着,满脸的不乐意,那小嘴撅的哟,真是教人又气又爱。
我也不戳破,捏了捏她头顶的两束小揪揪,笑道:“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并上一行的一十六字,一齐再读给阿娘听。”
池飞在旁自是看的明明白白,她笑着摇了摇头,听惠香磕磕绊绊的读书。
“公主竟不预备问谁人火气如此之大?”
我一愣,似乎知道了答案,脸颊火烧一般的难受,低头道:“随他去吧。”
池飞欲言又止,默了默,开口道:“那。。。驸马一连三夜未曾归府歇息,公主也不预备询问么?”
我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堂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听有奴仆道‘回事’。自是池飞代我去听,见她才掀了竹帘出去,立马便扭身回望,不安的对我道 ‘驸马出事了’。
一路走一路听,我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简单的很,但又不简单。在场所有人的心情都有些复杂,包括我。
明明已到了武攸暨的起居院前,我脚下不动了,过门不入,转身沿原路离开。池飞虚拦了我一下,见我执意要走,又说此时不见面许是比见面要好。
“池飞,”,我掩嘴问她,脸上蓦然又烧的厉害:“阿泰。。。年青,又是那般健壮的身子,每夜里。。。对你。。。索求。。。迫切么?”
我把池飞问了个大红脸,虽说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彼此了解,但也从没探讨过如此私密的话题呀。
池飞好不羞臊,可她清楚我并非无缘无故的发问,她冷静的想了想,方才答我:“他对我极好,会顾着我的意愿,只偶尔。。。也会教我腰酸腿乏,不愿理会他。”
我点了点头,没再言语。好巧不巧,没走几步竟遇到了柳嘉泰本尊,他正与一帮子家奴陪崇简上蹿下跳的捉鸟雀,身手敏捷,一双大长腿令人羡慕。
几人面对面,柳嘉泰向我行礼过后便冲着池飞憨笑。池飞半侧着身,羞于在此时见情郎。我也是心里有‘鬼’,与崇简聊了二三,忙打发他去教惠香读书,自己则躲回了卧室。
一上午,我神思恍惚,脑子里似乎过了许多事,却又不记得都是什么,午休也并不安稳,直到听说杨元禧登门,我稍整衣饰,前往攸暨院中。
他卧中还算安静,我甫一现身,正写药方的杨元禧只抬了抬眼皮,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也在我意料之中,攸暨则闭口装睡,只是那扯被子的动作幅度过大,并不自然。
我故作不知,用堪堪能让攸暨听清的声音问杨元禧:“家奴道他是跑马中暑,怎会请动杨医正登门?无大碍吧?”
元禧看也不看我,慢悠悠道:“公主竟也信了?是啊,是啊,驸马玉体并不紧要,是杨某人左右无事,特来贵府显摆医术。”
“唉,怪我平日里对攸暨不上心。我亲手炖了鸡汤,加了几味补药,劳你细查一番,合宜不合宜。”
杨元禧看怪物似的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然后便捏着勺子在侍婢端着的那个海碗里轻轻搅动,口中还念念有词:“啧啧,古有文君当垆沽酒,今有公主洗手做羹,驸马真是好大的福气呀!诶?这。。。这。。。参。。。你竟。。。”
我以为他是夸我,不禁喜滋滋道:“我吩咐昰之挑了库仓里最好的参,你瞧,参如人形,少说也是二三百年的圣物呢,存了数十根一向用不着,我天天炖给攸暨吃!”
杨元禧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他一把夺过了海碗,气急败坏的冲我直嚷:“每日服一根百年老山参?李绮,你是存心要谋杀亲夫啊!”
苍天可鉴,我怎会对武攸暨存了丝毫歹意?!别说被冤枉谋杀亲夫的我震惊外加委屈,另一边装睡的‘被/害/人’也略微的挪了挪身子,想要听的更清楚。
抱着海碗鸡汤,杨元禧是口若悬河,本就是他的专业领域,那真是比说相声的老艺人们还要绘声绘色,引人入胜,他先说补泄二者的区别,又细讲清、温、小、大四种补法适宜的各色人群,转至阴阳调和之道,直等到我这看客佩服的几乎五体投地,他才肯意犹未尽的收了神通,我眼前再没了四射乱溅的吐沫星子。
“哎呀,”,我好不羞惭,瞄一眼正强忍笑意的攸暨,嘀咕道:“万幸我先向你讨教,不然可就要。。。白白糟践了一根上好山参啊。”
又是一记白眼砸来,杨元禧放下海碗,转了一副笑脸:“你不惜驸马性命,反倒惜一根山参,啧啧,好个奇女子呀。也罢,莫要浪费这难得一见的宝贝和公主的一片真心,还请赏了杨某一顿好口福吧!”
我断无异议,横竖是不敢把这鸡汤留给攸暨喝。元禧才提了汤勺,攸暨便冲下床来,狼狈的光着膀子裸着脚,但精神却是猛过扑食恶虎,哪像是三个时辰前昏厥不醒的病人呀。
“住口!住口!住口!”
然而,还是晚了一小小小步,杨元禧滋溜溜的咽下一口鸡汤,又在攸暨的喷火注视下把自己用过的汤勺在那海碗里搅了一搅。这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粗陋举止,可真是幼稚上天了啊。
我不禁翻个白眼,心叹我们仨的事儿啥时候才是个头儿啊。要是我能做主,一准儿把攸暨速速让给元禧,另送一份豪气嫁妆。
杨元禧的笑容藏匿着阴谋得逞后的愉悦,他大声道:“驸马,莫气,莫气,公主必会贰次屈尊降贵为驸马做羹备炊。呵呵,既然驸马气色大好,杨某便告辞了。驸马留步,无需远送,无需远送。”
攸暨的喘息愈发粗重,被杨元禧气的胸腔都快炸了。而元禧说到做到,一秒都不滞留。我自觉继续下去也没话和攸暨说,便要去‘追’元禧,却被攸暨拉住了手,侍婢们也被他挥手赶走。自知挣脱不得,我便选择保留力气,亦不主动张口,沉默着等他说点什么打破这桎梏般的尴尬氛围。
他垂首凝视于我,我慌张的侧目一旁,难以镇定的与他对视。少顷,听他急切的低声问我:“你可曾为旁人洗手作羹汤?”
我很清楚自己的回答将会带给他怎样的遐思,可我又不想撒谎,于是便诚实的回他:“不曾。你应晓得。那斩骨刀极是难用,我险些伤了手。”
他自背后环住我,我仍不能习惯与他的亲密,便请他放手,他却将我裹的更紧,在耳边愧疚的念叨:“对不起,对不起。月晚,想是奴仆们骗了你,我并非因跑马。。。”
“不必多言,我。。。其实。。。知晓原由。”
他的身体明显一僵,我继续温婉的笑说:“你正值盛年,我与你婚后既不能尽妻子之责,便没有资格拘着你。你在外寻花问柳,或于府中豢养美姬宠妾,我都不会动怒,亦不介意。攸暨,我今日只劝你。。。尽量节制,切莫再伤了身子。”
“可我希望你介意!”,他耍无赖似的冲我大吼:“从此后把我软禁在府中,不许奴仆放我出去,警告神都所有的妇人不得招惹你的丈夫!”
我被他气的直乐,随手掐了他一把:“贱怂,我不拘你,你反倒追着讨着要我管你!不,武攸暨,你是又贱又坏,明明是你买笑寻欢,却要怪旁人招惹你!”
攸暨继续耍赖,他化身巨型糖人,真是又粘人又嘴甜。但我不会被他的糖衣炮弹击倒,心知他是因做了错事才如此心虚,不愿我揪着他的错处。可我越想心里就越别扭,虽说我不介意,可‘太平公主的夫婿在妓/女的床上昏厥不醒’这般惊奇又香艳的大新闻,既不好听也不好说啊。
这样想着,我忽然对他心生嫌恶,当即奋力推搡,他没有预料,便被我十分顺利的挣脱开了。我冷冷的上下扫他一眼,他慌了神儿,手足无措,脸也微微泛红。
“若论姿色/貌美、性子柔顺的女子,咱们府中也能挑出三五,你再不许去。。。胡闹!你是撇了老脸不要,却不顾着孩子们是否被人耻笑吗?!我走了,你歇着吧!”
攸暨倒是没敢追出来,但也没有‘放过’我。出了这样丢人丢到姥姥家的事,他心里的坎儿很难迈过去。借看望崇敏的借口,他像大秤砣似的赖在了我房中,直到过了亥时,崇敏都睡熟了,他还是不肯离开。
“快走!我已明言,绝不怪你。” 我压低声音,推着他向外厅走去。
他腆脸赔笑,反手把我推回卧房:“我晓得,我晓得,可我。。。我发誓我不会碰你,只求你留我一夜,不然。。。家奴们都要笑话我呢。”
我拍开他的手,哼道:“胡白,自古岂有奴嘲主之理?再者说,你根本没剩几分脸面好教旁人尊重!”
“是,是,是,”,他竟在我面前双膝跪下,两臂一兜,严严实实的抱着我大腿,笑嘻嘻道:“能喝到你亲手炖的鸡汤,我还要这脸做甚么呢?好月晚,便留我一夜吧,求你了。月晚,你瞧我这模样还算俊俏,不至于教你做噩梦吧,别赶我走了。”
我直想扇他一百个大嘴巴子先解一解气,他见我仍不为所动,竟极其无耻的抬高声音威胁我:“你若不允,我这便放开嗓门唱曲儿!你晓得我向来是五音不全,或是吵醒崇敏,可不算是我的错!”
经过近半个时辰的拉锯战,隔着崇敏,我们同床共枕了,如他所愿。没有午休,我是沾枕就着,他却精神百倍,捏着我的一缕发梢反复嗅着。
“你还是惯用蔷薇汁子篦发么?诶,我从前曾闻过一。。。”
“在哪家妓馆?长安?洛阳?”
“嘿嘿,不提,不提了。月晚,我偎着你睡行么?”
“不许得寸进尺。”
“可崇敏的呼声教我睡不。。。”
“婴孩打呼?武攸暨,你竟冤枉自己的亲儿子。”
“唉,我不过是想和你。。。”
“攸暨,我不知你我以后将会如何,然而,像今夜这般同房共眠,便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家奴们再不会窃议你是有名无实的驸马。”
有感而发的说完这番话,我自嘲一笑,说的好像是我大度的施舍恩惠给攸暨呢,可我真的不敢向他承诺什么。
“我有错我自会改正,可你总要教我知晓,比之你心仪之人,我究竟。。。究竟何处做的不够好!月晚,我愿意为你而改变,我可以变成你喜欢的样子!月晚,你懂我的痛苦么?两个人,相识二十载,默契十足,相处时总是笑语不断,甚至面对生死亦不离不弃,却始终不。。。我不明白啊!”
他迅速跨过了崇敏,不管不顾的把我搂在怀里。我没有任何解释可以答复他,我确信他无法承受那个真相。
轻轻叹惋,我拢了拢衣襟,凝视暗影下他皱紧的眉目:“你极好,若有任何改变,我便要嫌你了。攸暨,你待我真心,我对你亦非假意,如此,还不够么?”
他好不挫败,缓缓推开了我,仰面躺着,手使劲地揉搓脸:“是否从未存在那样一个人,是否你只是。。。不喜欢我。是我自作多情,总以为。。。你我可以。。。唉,这场迷梦,究竟何时才能醒。”
“千万不要因这执念而误了一生,爱护你的幼子,忠于你的君主,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吧。”
“可我曾以为的一生,是牵着你的手,直至暮年苍发,看儿孙绕膝。”
吵着怨着,我们很快就都没了力气。我侧身背对他睡,片刻,察觉他的胸膛缓缓贴来,略烫的体温与这凉风习习的初夏之夜倒也算互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