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我来说如此足以!”
回房后各自更衣躺下,攸暨失落道:“你太过计较!”
我向床的内侧挪了挪身子:“对不起,我无法不计较,我无法要求你去完成我的心愿。攸暨,我不爱你,所以你若给我太多,我怕我还不起。”
端午宫宴,武媚同我说起高戬正式入朝一事。
想是心情不错,武媚竟借他来调侃我:“我还道是个如何出众的男子,竟能哄的我宝贝女儿坚持荐他入朝,你往日可是从不做荐才之事的!昨日亲眼见了,不过稍具风骚罢了,比之攸暨可是万万不足。你实话同阿娘说吧,你究竟喜欢他什么?他真乃你入幕之宾?”
我笑嗔:“哎呀,阿娘这是羞我呢!阿娘,您此次真真是看走眼了!高六绝非儿之情人!我早已禀明,他本府中门客,我因爱其才学,又感谢他早年悉心教导崇简之功,这才向您举荐其人。说来我是有两分私心的,但更是不想神皇就此错失一位能士。还不知神皇为他赐官哪阶?”
武媚道:“哦,原来如此。我昨日并不得空,只对他盘问了二三,看着举止落落大方,也是个头脑清楚之人。只是,他从不曾考取功名,又非门荫子弟,实难委以重任,便把他交给了春官尚书,先量其材,再为他安排一个清闲之职。”
我不敢多求,只能日后再为高戬安排,只向武媚故作抱怨:“唉,女儿好容易为阿娘举荐了一位有材之士,您却。。。唉,倒底我不是男儿身,您才会不看重我的门客!”
万万没想到,武媚顺嘴说:“你若是男儿身啊,咱大周的储位也不至悬而未决!不过,此事无力可逆,你既是女儿身,阿娘便不能叫你卷进斗争漩涡里去!”
内心激动非常,不想武媚竟存过这个心思。不过,即使我可以,我也不愿意去坐那个众矢之的的位置。
我立即卖乖:“女儿虽不能做太子继承大统,但女儿是您的嫡亲骨血,一样能为您尽忠尽孝、为您分忧解难啊。”
武媚道:“甚是。现有一事,我想问一问你的意思,你久居宫外,常闻民间言论,或能给我以明言。李昭德此人如何?”
我道:“民间如何议论暂且不说,我窃以为,神皇定是不喜此人的。”
武媚蹙眉:“何解?你岂不知我近年来极看重此人!”
我道:“神皇容我谬论。记得您曾私下谓我,您对百官甚至名声斐然之人都怀有戒心。平心而论,这李相绝非奸佞之臣,不过,女儿以为他之行事只是为自己赚得声名!现如今,百姓口中只道他李昭德李相乃一代贤相,却忘了赐他紫袍的人乃是您!若无您当初慧眼识珠,他又怎会誉满天下?表面上看,是百姓们不知尊卑,实际上,李相若能一直低调行事,百姓又怎会只记他的恩德却绝口不提神皇?但凡真正的贤士忠臣,绝不敢与自家主公争名。因此,女儿才敢妄言神皇不喜此人!”
武媚笑意不再,语气低沉:“前番,承嗣的幕僚丘愔还有与他交好的几个朝官接连上疏,均请我提防李昭德。疏中有言,一旦大权旁落,再收极难,又指李昭德为人专横,结怨众臣,士臣之间不睦,于政令通达无益。我原还以为,承嗣与李昭德旧有嫌隙,那些上疏均不足可信。而今听你一言,才知他们所言非虚。看来啊,这个李昭。。。”
本窝在我怀中小憩的敬颜忽然伸伸懒腰,接着张口问我要水喝。
武媚不再继续说下去,她指点敬颜的小脑袋,笑呵呵道:“你这个小调皮呀,玩累了只肯让你阿娘抱着你睡,也不怕你阿娘会累着!你长大之后若敢不孝顺她,阿婆第一个不能饶你!”
敬颜嘻嘻一笑,遥指武攸暨的方向,道:“阿婆,第一个不饶我的人定是我阿耶!他可疼我阿娘呢!您可知,阿耶今晨抱着阿娘,他的嘴,呃,乳娘说他们那是在亲热!”
脸上一热,我赶紧捂住敬颜的嘴防止她继续童言无忌。
武媚眼神戏谑,我则是羞赧不已:“我。。。我。。。正在窗边欣赏日出,他偏要胡闹。。。不想被这孩子看。。。”
“我的傻女儿!你竟瞧不出他有多想你能为他。。。为这些孩子们再添一个小玩伴!”
长寿三年五月,魏王武承嗣聚二万六千余人请上尊号’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十一日,神皇受尊号,赦天下,改元’延载’。
旭轮嘉辰,我如常入东宫向他庆贺。他知我今日会来,晨起后便在重明门后等我。实话实说,当宫门打开的那一刻,看到自己的爱人就在面前,我自认全世界都无法承载我的快乐和满足。
宫门才堪堪合上,我急急剥开漆盒外的重重包裹:“我做了几样吃食,包的严实,没散了一丝热气。有你最爱的鸣牙饼,你快些尝尝看!还有縡子、糖脆饼,哦,我试着做了糖蟹,口味自比不得张娘娘的好手艺,蟹子也不如入秋后的肥美,你尝尝鲜便罢。”
旭轮两手满是我塞给他的食物,根本无从下口,我看着他把它们又放回了漆盒里。
“有你年年来此为我庆生,夫复何求!”
我一本正经道:“求,当然要求!你应求早日恢复自由之身!李旦,我可不想总与你在这囚笼里相见!”
“是我口误!”,他拍拍脑门,爽朗大笑:“好!唯愿你我能早日在宫外相见!”
过嘉德门,他牵着我的手走入嘉德殿偏殿。久无人打扫,殿内满是积尘,二人便在朱门旁席地而坐。他拿出仍微微烫手的鸣牙饼,吃的好不满意,嘴里咀嚼着食物便夸奖我的手艺。头枕着他的肩,我满心欢喜。
“依我说,东宫里人少也有好处,没人前来打扰你我相聚。”
他眼中含笑:“的确!”
我伸手揩去他唇边的一点碎屑:“瞧你,狼狈的便如稚子!慢点吃。当真如此美味?”
他一字一顿的认真答我:“罕世美味,绝无虚言!”
二人嬉闹着分吃了余下的半块鸣牙饼,我悠闲的斜躺在他怀里,眼前便是他微厚的唇,髭须因咀嚼而不停的动。
他又拿起尚温的縡子品尝味道,我絮絮叨叨说:“好些年没能一同游览市场,你需答应我,重获自由后第一件事便是好好的陪我数日,给我买我爱吃爱玩的!还有,我府里现收藏了许多名家手笔,均乃你之所爱,届时可要费上一番工夫派人装车运回呢。”
他连连点头,语气无不歉意:“一定陪你各处游嬉!月晚,我能给你的本就不多,这些事情我都能做到,绝不会再委屈你。”
摸着他的清癯脸庞,我轻叹:“委屈?若较真来说,你我二人这辈子都极是委屈!谁不愿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可天意却。。。我也不想争了。只要你平安、我康健,再多的,唉,都是奢求。”
与旭轮在一起的时候,沉默无声的时刻好似愈来愈多。并非爱情因为距离已烟消云散,而是被’想念’这个催化剂所升华,变的愈来愈浓厚,愈来愈离不开彼此。我们之间不需要言语的交流,甚至不需要眼神的交汇,仅凭心与心的感应,便能获悉彼此的想法。
他看到我莫名开始傻笑,于是问我缘由,我方要作答,忽然,一样事物印入眼帘,泪珠不觉落下。
“旭轮。”我不忍道,“你,你的。。。竟。。。”
旭轮不解,眼神疑惑。
我直起身坐,尽量轻轻地自他右耳的上方拔下两根刺目白发,想要继续,他却握住了我的手,低声道:“别拔了。”
我道:“可我讨厌它们!”
“纵使你尽数拔去也无用,它们仍会重生。”
“旭轮,让我拔去它们吧。因为它们的存在提醒着我时间的无情,提醒着我那些我们为爱情所付出过的艰辛,提醒着我们,”我忍不住捂嘴哭泣,又怕他心里难过,只得努力抑制着哭声接着说下去,“它们提醒着我年华的逝去,提醒着我终结的到来!而我们的终结。。。依旧是不幸的,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你我曾经相爱包括我们自己!”
旭轮扬手,任白发为晨风带入尘土。
他平心静气道:“何必如此悲观?月晚,华发不会饶过世人,譬如生死,迟早而已。因我一直思念你,它们便出现了;因我从不曾放弃爱情,甘愿接受来自爱情的所有挑战和折磨,它们便出现了;因我对我们的未来抱有最美好却也是最不切实际的希望,它们便出现了;因我,唉,因我也只是凡尘中人,年华留给我的印记,我怎能消除?”
“可你不过三十又二!我明白,这些年你过的。。。都因神皇把你困在。。。”我真的是极讨厌那些白发,也埋怨武媚对旭轮的残酷。
“你错了。神皇是爱我的,你可曾想过,如果我没有被看管在东宫之内而是出宫了,我很有可能已遭不测。”我的爱人笑容渐深,然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残忍无比:“月晚,知道么?很早以前,我就希望自己会先你而去,因为如此一来,我便不会因你的离去而绝望。”
我情难自持,悲伤追问:“那我呢?自私,你太自私!旭轮,怎么不替我着想?若你先我一步而去,余生活在绝望中的人便是我!”
一阵银铃般的欢乐嬉笑顺风传来,我急忙擦去眼泪,再离他远远的坐下。他则垂首不语,想是在思考我先前的诘问。
很快,一对如林中精灵般俏丽机灵的女孩一前一后的追逐着彼此跑到了我们面前。
“阿耶!”
“阿耶!”
旭轮慈爱浅笑,他伸开双臂,两个孩子继续跑着撞入他怀中。稍小的孩子是成器与小仙的幼妹花婉,年已七岁的是隆业的胞妹花妆。
旭轮揉着胸口故意装疼:“哎呀,你们要把阿耶撞倒了!”
花婉搂着旭轮的颈笑嘻嘻道:“阿耶,我们在玩躲人呢!花妆姐姐道此处从不来人,我们便过来躲藏,不想阿耶竟然在此!咦,她是谁?”
看到容貌酷似刘丽娘的花婉,我心里不禁唏嘘。还是年幼好啊,能早早忘却丧母之痛。
我拉拉花婉的小手:“你年幼不能记事,我是姑姑,你我曾见过数面。花婉,你又长高了许多。”
花妆得意地对花婉说:“我记得姑姑!我是姐姐,我比花婉厉害!”
花婉闷闷不乐,噘着小嘴嘟囔:“都怪阿耶,非让我做妹妹。阿耶,今日后,我要做花妆的姐姐!”
旭轮哭笑不得,他也不会哄孩子,只任花婉拽着自己的胳膊不停的撒娇央求。
我对花婉道:“长幼有序,如何能改?花婉,你们不是在玩躲人吗?你只顾在此跟你阿耶闹,等会子他们来了,你们可就输了!”
花婉想起了自己的正事,立刻和花妆手牵手跑去偏殿的深处。
“阿耶,姑姑,千万不要告诉五哥我们来过!”
二人正笑说稚子可爱,一曲悠扬绵长的箫声隐约入耳,我心惊那竟是《梅花三弄》的曲调,听过的人屈指可数啊。接着却也释然,猜演奏之人许是成器。
旭轮笑着解释道:“又是三郎!可还记得此曲?成器喜爱,时常吹奏,半月前被隆基追问它的来历,又央成器教自己吹箫,整日苦练,竟至乏津上火的地步!”
我问:“对了,隆基还在筹划复仇之事吗?他可曾放下?”
旭轮舒心道:“他绝口不再提。看来你送的佛经果然有效。”
“如此便好。”
傍晚,太平府祭堂内,我凝视薛绍的画像久久不语。十年前的炎炎夏日,他仅凭记忆吹奏我随口哼唱的歌曲作为生日礼物送我。他执长箫,我抚琵琶,演奏默契,搏来众人夸赞。
而今想来,片刻的美好过往不过是一段令人隐隐心痛的回忆碎片。
门响,我斜目看见地上的孤影成双,是个孩子,看高矮猜应是崇简。
“今日与苏内教学的如何?晚膳后背书给我听。现在,出去,我说过不准你们来此。”
崇简不走,很是执着:“不!难道我想看一眼自己的亲生父亲是何模样也有错吗?阿娘,您总是不许我和阿妹来此,您还曾告诫我让我尽早忘记他,那您现在。。。又算是怎么一回事?您其实依旧深爱着他,对吗?我今日问过苏先生,苏先生告诉我他在世之时你们夫妻十分恩爱。我不信您已忘了他!”
我苦笑:“我爱不爱他,忘没忘记,都与你无关!再者说,小小年纪,你懂什么是爱?快些出去。”
不想,崇简竟一脸严肃:“您说的无错,我不懂什么是爱。可,我清楚并且相信,世间存在这种永恒不变的情感,而我只是。。。只是尚无拥有它的能力。”
“会的。在未来某个你无法预知的时刻,你总会拥有它。但,无人可以预料它将给你带来的结果,或许是比翼成双飞,也或许。。。不尽如人意。”
崇简指着画中的薛绍,他再次问我:“那么,您爱他吗?”
我轻轻摇头,低声说:“不爱。”
“那您的丈夫呢?您爱他吗?”
“不爱。”
崇简颇为费解:“所以,您没有爱过任何人?我不信,因为您似乎很懂爱!”
我拒绝再回答他的任何问题,默默地为香炉里添入香料。
我懂爱,我拥有爱情,可是,在我名义上的儿子面前,我不敢坦诚自己所爱其实是我名义上的兄长。
望了望已然长大的男孩,顿觉当年冒险将他带回洛阳之事已离去太过久远。在他成长的路上,我投入了全部心血,甚至有时还会忘记他并非自己的亲生儿子。
拍拍他稍逊强壮的肩,我温声告诉他:“崇简,不要再去猜我爱的男人究竟是谁。你只要清楚,我是爱你的。即使天下无人喜爱你,但是我会,我一直都会。其余诸事,与你无关,你也不必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