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又是男装来私下会我。”
“看吉君脸色不佳,乃因被贬之故?还请耐心,待神皇她消怒了,我等自会相助。”
吉顼下马,他语气从容:“我相信你会帮我。前日偶染病疾,气虚,故而脸色不佳,并非因贬官之事。唉,居相位不过一载便遭谪贬,倒真是有些舍不得呢。”
我请他以保重自身为重,等待回朝参拜李唐君主的那一天。
吉顼轻轻点头,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我从不曾一同饮酒。”
仔细想了想,我道:“是啊。你曾约我在履信坊的食肆见面,可我们那日却未曾饮酒。待你回朝荣升之日,我将府中佳酿与你痛饮。”
他笑:“好啊,若能洛城再见,必要吃尽你府中美酒。”
他转身欲上马,却又停住了,背对着我道:“月晚,你欠我。”
我微惊,他浅回首,我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情绪难辨。
“我常侍奉在神皇左右,会很难得知你的闺名吗?我知道,除了你的亲人与驸马,其他人都不该如此唤你,只今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明明早就清楚我对你的感情,但那天在牢房里,却还是提出愿与我以兄妹相称的请求。我实在是。。。”
我匆匆打断:“对不起。我的确欠了你,这些年,你帮了我许多,而我却不能还。”
“不必,真的不必。复唐本就是我的心愿,与你是否出现无关。毕竟你我第一次相遇时,我尚不知你是李家的公主。”稍稍停顿,他继续道:“如果你不是太平公主而只是一个寻常的妇人,那该有多好。我想我会更有勇气。”
他终于上马,很认真地询问我:“可以握你的手吗?”
没有犹豫,我举起右手伸向他,衣袖徐徐滑落了二寸。他俯首亲吻,正吻在脉搏跳动的地方,温热的唇,很轻很轻。如同夏夜之风吹过发丝的感觉。有那么一秒钟,他的羽睫仿佛在颤抖。
放开我的手,他拉直了缰绳,表情恢复如常。
“告辞了,太平公主。”
二人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内,我不由得浅叹一声,正欲离开回府,却见一素衣妇人拉着孩子站在坊门之后。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难窥清晰五官。她似乎是在默默看我,牵着的男孩六七岁,身穿厚实彩衣,白嫩可爱。
看这情形,我猜出她大概是吉顼之妾,那个孩子是吉顼的唯一子嗣。知我看见了自己,她带着孩子转身走了。
三月十六是个大好日子,同一天,武三思又嫁女儿又娶儿媳,且还都是亲上加亲的婚事,尤其两个亲家一是太子李显一便是我,更令时人大为惊叹,羡慕不已。洛阳城几乎沸腾,梁王宫外人如潮涌。
以我的身份,我不必亲自到东宫祝贺裹儿,亦不必在府里等候儿媳敬华因为她明日才会正式拜见我与攸暨,可是一个人在书房里也是坐立难安,因为我昨日被告知一个将令天下耻笑的秘密。
李裹儿有了身孕,可他/她的亲生父亲却永远都只能是他/她名义上的姑父!
这个秘密,她知道,韦妙儿知道,我是第三个知情人。
当闻听韦妙儿要见我时,我预感到必定是她获悉裹儿与崇简之事,但她最终说出来的事实却更令我震恐。
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韦妙儿当时的可怖表情,她气的浑身颤栗,似恨不能当场便活吃了我。
“太平公主,这便是你教养的好儿子!呵,郢国公,无人不知的大周第一贵族薛崇简啊!裹儿明日便要嫁于武崇训,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他会发现那个真相,他会追究谁才是孩子的父亲!倘若他与他父亲武三思不肯轻易罢休,谁敢保证显与我不会再经历一场长达一十四载的囚禁生涯!”
面对她的责问和抱怨,我真的是无话为自己辩白。身为母亲,孩子犯下的任何过错其实都是我的过错。
她随即又伤心地呜呜哭泣:“真不知裹儿她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我欲劝她用药去了那腹中孽障,她竟以死相逼,不许我私下用药!苍天啊,是我有何罪孽?!那你只惩罚我好了,何苦要害我的女儿!”
我试着为她拭泪,无不歉意道:“请太子妃勿忧,此事若为神皇所知,我敢担保,她绝不会因小儿女之事而牵累您与太子。我会求她。”
“求她?是啊,她是天子,只要你愿意求她开恩,一切都会平息。李绮,我且问你,既有如此通天本事,当初为何不帮我们?!”
她此时突然提及了李显被废一事,因确实不曾出手相助,我无言以对。
她厌恶地推开了我的手,鄙夷道:“好个天家手足亲情!我们是被神皇放逐的罪人,无人敢为我们求情,但是你可以,神皇对你的感情非同一般,可你为何不肯?!难道你忘了显有多疼你、多喜欢你这个小妹妹?你能想像我们这十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庭院荒芜,家徒四壁,虽贵为皇子,实则潦倒不堪,甚至不如户奴。每日被恐慌所笼罩,谁也不知神皇她会不会彻底的放弃显,会不会将我等放逐到更加偏僻的荒蛮之野!
你可知,你那一向自由不羁爱说爱笑的三哥,他常在深夜哭泣,他躲在荒宅的墙角,他咬着自己的手呜呜泪下不敢发声怕被人听到。他爱长安爱洛阳,那是他出生与成长的地方,那里有他最亲最爱的亲人,他无法在任何地方停留,哪怕只有一天。过去数千日夜的等待几乎杀死了他!他害怕,害怕自己的亲生母亲会遗忘他,害怕她把他永远地遗弃在房州,然后任他默默死去,最后像贤那般,被冠以荣耀的头衔埋葬异乡。
最绝望的时候,他甚至试图自杀,希冀自己的灵魂可以飞越千万重山,回到故土。我能做什么?我当然要救他,因为我爱我的丈夫,我不能失去他,我不能让他离开我。在每个他哭泣的夜晚,我鼓励他,很快我们就会回到长安,回到洛阳,回到我们曾经熟悉的世界。在每一次将他从匕首、白绫下救出来后,我总是忍住自己的惊慌,我先安慰他,希望还有!
因为有你,有轮,你们是他的手足,你们一定会帮他的。我错了!大错特错!原来你们最看重的还是自己的性命!你们胆怯极了,你们不敢为了我们去向神皇求情。我怨过你,怨你无情无义,可在回都的路上,听了李将军的话,我也了解了你和轮的难处,我已原谅了你。可如今呢?你的儿子又做了些什么?他二人门当户对,但你不肯同意,就算他喜欢裹儿,你也应当阻止他来招惹她啊,更何况,他们都被神皇御旨赐婚了!”
我身上有许多的缺点,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我,只肯为了旭轮的事做出自己的最大努力甚至包括性命。因此,为了不影响旭轮登基,当得知李显被废时,我没有劝过武媚一字一句,只是静静地看着一切发生,支持武媚的决定。
“太子妃,是我教子不善,是我欠了你们。但请你相信,我拒绝裹儿,都是为了她好。我保证,天下都将是太子的,没有人能再威胁到你们。我可以向你立誓。”
她看着我,眼神冰冷:“太子即位之时,你再立誓吧。”
敲门声忽然打断了我的思绪,攸暨抬脚进来,笑呵呵道:“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做什么?她们说已有近两个时辰了。”
“你回来了,”我道:“梁王宫里如何?”
攸暨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嗓,再说:“真真热闹极了!崇简前脚把敬华接上婚车,后脚崇训便将县主娶回了王宫。堂兄高兴啊,喝的是酩酊大醉,已歇下了。”
“哦。”
见我情绪十分低沉,攸暨走过来将我搂入自己怀里:“我知你在担心什么,不过,现如今,他娶了,她也嫁了,还能有什么瓜葛啊。”
裹儿怀了他的孩子,而且她深深地喜欢他,怎能说是再无瓜葛?怕是这一生都要纠缠不清了。
他同我闲聊一会儿,又把我带出书房去用膳,路上,他道:“方才在王宫里,听同僚们说起了吉顼。神皇恼他,后把他远迁去了固安,仍做县尉。前几日不幸病亡,其弟已前往固安接遗体回来洛阳家乡安葬了。”
半月后,我来到了吉顼的长眠之地,就在洛阳的城郊,与他的族人们葬在一起。
摆下酒坛,我低低叹道:“你离开洛阳时我答应过你的,是黄醅酒,你且细品吧。谢谢,这些年所有的事情,谢谢。”
回应我的只有几声尖锐的鸟鸣,还有风吹在墓碑上发出的呜呜声响。更衬的这四周孤单冷清。
停留片刻,芷汀扶我上了马车,二人回城径直去了旭轮的王宫,正是傍晚,众人开始着手准备送小仙出嫁。
芷汀去帮忙,豆卢宁问我:“先前去了何处?我原以为你会早些过来的,派人去请,却道你乘车出城去了。”
“友人新亡,去他墓前凭吊。”
“哦。”
夜宴上,同去年成器成婚时一样,豆卢宁以女主人的身份操持一切,我得以休息片刻,旭轮递来一碗乌梅浆,又吩咐家奴为我送上饭食果腹。
“同她们说话也是费精神的吧?”
我笑嗔:“自是不如你清闲!你呀,倒是会管教孩子读书、上进,但对他们的终身大事都不尽心!哼。”
二人说笑几句,武崇训大步走来,道延基大醉不醒,他需送堂兄先行回王宫。旭轮让几个家奴帮着崇训一道去送延基。
转头,他对我说:“仙儿才上了崔家婚车,延基便把自己灌醉,他还是不能放下。”
“感情的事,岂是说放便能放下的,”我道:“适才你送仙儿出嫁,见延基看崔珍时神情郁郁寡欢,我还真怕他耐不得当场发作。万幸。”
“延基善良、懂事。说出来便是两败俱伤,尤其于仙儿的名声无益,他不会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