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方百计娶到手的女人却始终不能为你所控,又有何意思?你这辈子的真心到底是所托非人了!”
“不可能!”,攸暨拦住武三思不许他动身,一字字对他说:“我信她不负我!前事已矣,能陪她白首之人只有我!”
武三思不置可否,只用力的推开了他的臂。
“哼,漫漫一生却只为一个女人而辗转反侧,必情深不寿!”
我重回上贡的长案前,我虔诚的低语祈祷:“求先祖尽早严罚误国佞臣,我大唐江山断不可毁于其手。”
“我们可以一起。。。”
“不必,”,我想到自己的前路,语气不免流露一分悲戚:“你要。。。我希望。。。你平安。就像我曾对你说过的,如果明日我就会死,你也好好的活下去。攸暨,我对你从来不好,所以我没有资格让你和我一起冒险。你还有敬颜和崇敏要照顾、你要看着他们各自婚娶,而我。。。无牵无挂。”
一阵旋风骤然入殿,千根蜡烛狂舞着身体似急欲躲避风,光线忽明忽暗,紧接着天空一声闷雷,竟有豆大的雨点吧嗒吧嗒的落地,很快,整个陵区响起一片连绵不断的喜人雨声,
攸暨的表情也开始变的不楚,只有那疲惫又带着伤感的目光始终定定的看着我。良久,他揽过我略消受的肩,我不自然的缩了缩身子,他于是垂手。
“你最怕黑暗,刚刚雷响时,我以为你会主动。。。靠近我,但你没有。”
因为祈雨异常的顺利,我们第二天便动身返回长安。李显格外满意,不止大赏武三思和攸暨,又下制欲以五品官子弟充任武氏宗庙的斋郎,但立刻为朝臣劝阻,因为太庙录取斋郎的标准不过是七品子弟,武氏宗庙的录取标准又岂能高过天家。
三月初,悉薰热受吐蕃赞普及吐蕃的实际执政者没庐氏委派出使长安,除却贡献方物,又提及旧事,希望李显能正式定下和亲人选。
“妾见过太子。”
我正欲行礼,太子李重俊欠身虚扶,我也便从善如流。他身后的一众阉宦与宫娥对我不缺礼数。
“寡人怎敢受拜?陛下早有谕旨,我及众手足不得受您与相叔参拜。”
我道:“此乃陛下隆恩,可太子与妾始终君臣有别,妾万不会忘了纲常。”
他的回应颇敷衍,目光飘忽不定,似有无限心事。
我道:“太子方奉旨接见蕃臣,想必精神已疲累,妾便告退。”
“也。。。好,公主慢行。”
我退行数步才敢背过身,却听他挽留:“公主!我。。。”
我急忙驻足:“太子可有吩咐?”
“不敢!只是。。。我。。。”
我见重俊吞吞吐吐,知他欲说心事却仍拿不定主意。我暗思,这次便赌一赌吧,兴许我猜对了呢。
“太子,”,我笑吟吟道:“总是一家人,有话直说便是,不远处有一座庆寿亭,你我坐下慢叙,如何?”
重俊答应,可他到了亭中仍难开口。
我道:“太子未长于禁内,兴许不知,大唐皇子们入馆读习的第一天,学士们便要教授我们熟记上下九品官阶、所掌各为何事。太子可知为何?”
重俊双颊微红:“寡人不知。幼年开蒙,一向是陛下为我等授课,先习的乃是《孝经》。”
“哦,陛下有理,孝字最重。无妨,妾启太子知晓。先习官阶,是让皇子们自幼便懂尊卑有别,万事有度,各司其职,下官不可犯上官。正如眼前你我,太子即君,妾即臣,臣绝不可冒犯君威!对于不臣之人,君亦无需容忍,天赐的权力正是为了让君更好的规范这个世间的秩序。妾请太子深思,若君不君,臣亦不臣,天下岂不大乱?”
重俊大喜过望,情不自禁的颔首,不想我竟说中了他的心事,却也不好太明显,赶紧恢复常色。
“颇有道理!”
早就听说武三思与武崇训父子对重俊不敬,还有裹儿,据说她曾直呼重俊为’奴’,只因他是庶出,即便贵为太子,可她仍不视他为君,人前人后并不恭敬。可叹李显,只对她听之任之,重俊必然心伤。依我看来,重俊这个太子当的是实足窝囊啊。
但说实话,我眼中的重俊本身不具备任何的太子资质,他和当年的李显颇像。同是李治嫡子,但因上有二兄,李显从未被当作一个帝国太子去教育,当年上任完全是临危受命一般的仓促。然而三年的太子教育对于一个心向自由、惯于斗鸡走马的皇子来说毕竟还是不足,致使李显最后未能成为合格的天子。重俊也是性情中人,不拘小节,颇重玩乐,加之东宫幕僚们几乎都是清一色的贵族子弟,李显也未安排任何历练有素的朝臣担当,长此以往,重俊如何能承担起一座江山?
总之,重俊是一个漂亮的却不具任何储君该有优点的孩子。朝臣们亦多议论,可均未上疏求更换,毕竟长幼有别,他们不可能请李显更立幼子重茂。
我微微一笑:“我李唐开国百年,凡不臣之人,只一个下场。太子可知?”
“寡人明白!”
在我提出告辞之际,重俊默然抛下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
“李裹儿愈发恃宠而骄,前日竟扬言欲请陛下废我,改立她为’皇太女’。”
春末的阳光自庆寿亭八方洞开的雕花檀香门密密透入,天家富贵,大小家具的边缘均涂了一层厚厚金粉,明黄的光泽耀人眼目。亭外种植了丛丛芭蕉,茂密翠绿,卯足了劲儿想消去即将到来的暑热。
“是么?”,我一时也少主意,不想裹儿竟会如此大胆。
“我这个太子位,想也难以久占。”
我心叹,惋惜道:“太子如何认为自己是’占’了太子位?难道你不当坐此位?”
重俊唇角的一抹惨淡笑容简直比哭还要难看,手缓缓抚过衣袖的精致刺绣。
“其实,陛下和中宫最宠的孩子就是她。尚在房州时,唯节庆才可享受一顿美餐,往往是中宫试过无毒,陛下再唤过李裹儿,把她爱吃的全部挑出;每三年送一批麻布以供我等裁衣,也是先为她做,我们的衣袖若短了一二寸总是常事。懿德太子虽为嫡长子,仍未有她的殊恩。您说,这太子位,难道不是我占了她的?”
一方巾帕不意自他的袖筒滑出,飘了两下便躺地不动,银线滚边,料子是一寸千金的鲛纱,它落在我脚边的光影里,特殊的烟霞色真真的分外迷人。
我俯身捡起,瞥见一角绣有两条缠绵一起的碧绿柳枝。柳,留,想是女子亲手绣了送他的。
“太子。”
“多谢您。”
他轻轻拍去灰尘,又仔细叠好收入袖中,似乎爱如至宝。对上我探究的视线,他面上一红,带着笑意低声解释:“今日赴宴前太子妃所予。”
“哦,我原也想,当是太子妃亲手所制,”,我道:“半月前,皇后赏我等命妇陪同游园,我倒是曾与太子妃有过二三交谈。虽只豆蔻之年,难得谈吐不俗,落落大方,举止有度,对待三岁庶子亦疼爱有加,想其父杨将军未少教导。如此女子,该有后福啊。太子,可忍见她与你同落魄?”
“绝不!”,重俊不假思索道:“宁可与其和离,绝不牵累!贫酸的日子我亲身经历十四载,实在辛苦,我不能让她也。。。”
“重情重义,好一个李家儿郎!太子,先前你道,是自己占了安乐公主之位,妾斗胆明言,太子其实大谬!则天皇后君临天下十五载,也许有人觉得女子称帝亦为常事,可,论及智慧、魄力,太平断言,此后千年内亦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与之相提并论!太子之位乃陛下钦定,乃我李氏先祖钦定,你从未’占’了任何人的位置。太子,就算是为了太子妃,你一定要握紧属于你的!”
雕栏玉砌,春景如画,我无心留恋,漫步宫道,我心里想的尽是裹儿的胆大妄为。皇太女?日后的女皇?她本欲改嫁崇简却被他拒绝,难道她以为自己做了女皇他便会屈服于她?
“你在挑拨太子与安乐公主,呵,还有武三思,你是想借刀杀人!”
乐旭之墨蓝短衣,扮作家奴模样随行身后。
我回首瞥他:“方才太子之物落地时,理当由你蹲身捡起才是!你态度孤高,昂首挺胸,十足不似家臣!”
他不满的撇嘴,不再言语。
稍后,近承欢殿宫门时,恰与崇简迎面相遇。那件事已过去了六年,可因印象过于深刻,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二人虽不时在宫中见面,但我每每都对他视而不见,似不认识此人。惠香姐弟三人常会去他府上做客,也曾问过我为何再不见他回过太平府,我只推说他来时他们恰好不在。对这个曾由我抚养了十余载的男人,我从不想他过的如何,但我的近况他应是能从别人口中探听。
如同被人贴了一道符咒定住,本该主动让路的他一动不动,我也只好僵在原地。大概觉得崇简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男子,乐旭之于是勒令崇简让开,崇简长眉微扬,对他多了打量。
“你是我家家奴?却如何不识得我是谁?”
乐旭之面露尴尬,听崇简话里的意思明白了他就是我的长子。
“公主,哪里买来如此不分尊卑的家奴?让他随您出入宫禁,不怕为您惹事?”
崇简称呼我为’公主’,只因他自己不愿认同我们的母子身份。我仍是不想对他说话,莫名其妙的摇了摇头。
正进退两难之际,一帮子孩子哈哈笑着如风跑来,为首二人是杨洄和继植,各自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金丝缠笼,不消说也知是装了好斗的蟋蟀。
看到杨洄,倒让我想起了一桩小事。为武媚办丧期间,众人每日只能用两餐素斋,偏他有一天想吃蒸肉,但宫人们并不能奉上,孩子气的哇哇直哭,驸马杨慎交和美萱好不尴尬,忙拽了儿子出宫。
孩子们并宫人止步,他们齐齐向我行礼,继植献宝似的把手中金笼捧给我:“公主,您看呀!”
那蟋蟀的背壳黑亮如油,羽翅光洁,后退粗壮,虽被困住仍不断的蹦跳寻找出口,很有活力。
我笑:“好个威风的将军虫呀!可是你亲手拿的?”
温王李重茂正快步而来:“他们想玩却又怕累,都是央我去拿的!”
我心话,到底是备受李显夫妇疼爱的嫡女们的孩子,把一国亲王当奴才般的使唤,重茂却也不敢有所怨言。再看重茂的身上,长袍下端还粘着一点点肮脏泥土,必是蹲在草丛抓蟋蟀时粘上的。
“偶尔陪幼童们戏耍倒能解乏,不过,少年人应牢记,学业最重啊。”我道。
“公主所言极是,公主请。”
如此这般,我终是迈进了承欢殿的宫门,但重茂很快又停了下来,原来是不见了继植,只剩杨洄还紧紧的跟在小舅父身边。
众人回首,我感觉自己的整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崇简竟蹲下/身子,继植亲昵无比的依偎在他身旁。孩子把金笼交给崇简仔细观瞧,又不时的冲他耳语。崇简眼底涌上点点泪花,慈爱笑着回应继植。
我不由自主的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唯恐有人看出他父子二人的诸多相似之处。
继植苦恼道:“我等先前比试斗虫,我的虫儿败了。”
“怎会?”,崇简认认真真道:“父。。。舅父以为继植的将军虫最是威风的!该为第一等!”
继植开心极了,他抱住崇简的臂,口吻娇嗔:“人皆以表舅为皇族佼佼者,便请舅父为我拿一只顶好的虫儿可好?”
想要满足孩子爱炫耀的心情,崇简爽快应了,又情不自禁的吻了继植的额。如此亲密的父子互动,也许此生只能有一次吧。我不知道他是否也会对玉锦如此疼爱。
重茂正想拉开崇简和继植,一众视线却似约好般,齐刷刷的望向了崇简身后。有人小声道’安乐公主’。
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裹儿依旧华彩照人,在十数位贵妇的拥围下若众星拱月一般。她看到了依偎在一起的父子二人,她步履十分迟缓,似不想与他对面。
乐旭之对她大加赞叹:“美!实在是美!灼若芙蕖出渌波,我想说的便是她吧!虽不如常人丰腴婀娜,可约素楚腰更能惹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