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卫操这一席话,陆遥初时沉吟不语。他举起茶盏啜饮一口,忽然觉得口中有几分苦涩。
卫操声称自己言辞啰嗦,那实在是谦逊的说法。陆遥明白,整整三十年的异域苦熬,又岂是区区只言片句所能描绘?他的言语实在已经尽量简略。
三十年前,这位老人和他的宗族乡里肩负幽州刺史所赋予的重任,毅然决然地深入草原,与那些率兽食人的腥膻之辈为伍。为了在草原立足,他带领着族人和同胞奋斗搏杀,付出了无数汗水、鲜血,这才终于能够执掌鲜卑强族国政,得以有助于北疆的稳定。然而当他们为了成功而欣喜,回首顾望故土时,却只看到了时局混乱、烽烟四起、民不聊生,而卫操倾付忠诚以待的旧主卫瓘,竟然阖家惨遭屠戮。
朝廷呢?朝廷对他们再也不曾支持,甚至再也不需要,没有任何人还记得那些满怀壮志出塞的代地游侠。坐镇北方雄镇的司马氏宗室诸王倒几次派遣使者来访,可那些身为皇朝肱股之人所图谋的无非是大晋的至高权位,为此竟不惜恳求卫氏族人改弦更张,动用鲜卑人的力量攻入中原!
被家国所抛弃的惨痛现实,时时刻刻地折磨着这支孤悬域外的晋人势力;掌握大晋权柄者的肮脏卑下,更纠结着他们的内心,使他们对朝廷充满了疑虑和憎恶。因而,近年以来,流民帅们越来越多地投入到拓跋鲜卑政权的事务中去,在攫取越来越多高官厚禄的同时,也越来越疏离了曾经矢志效忠的大晋朝廷。
从这短短片刻的平淡叙述中,陆遥能体会到所蕴含的深切痛楚。当卫操淡然阐述自己并不为当前草原晋人流民的危局而忧虑,皆因对朝廷早已毫无期待的时候,陆遥更感受到,这番言语既是卫操本人的心情体现,也表现了以卫操为首的晋人流民帅共同的想法。
起兵北上之前,陆遥与邵续等人在萝川大营里几番商议拟定的行动方案,倒有多一半计划都以晋人流民心向故国,在遭遇威胁的环境下必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为前提。现在看来,邵嗣祖虽与卫操交好多年,却终究是正统的汉地世家大族出身,未能勘透北疆流民帅的普遍想法。那些手绾重权的流民帅们之中,对朝廷还抱有几分怀念的恐怕只有卫操一人吧。
晋人流民势力与大晋朝廷隔绝如此,超出了陆遥的预计,彼等的倾向性也不似先前所料,那么……
陆遥轻咳了一声,决定不再绕圈子。他俯身向前注视着卫操,徐徐道:“三十年辛苦经历,我听来着实惊心动魄。公与一众同伴的赤胆忠诚,足可为吾等后辈表率。如今正值北地大乱之际,胡儿猖獗,日夕凌迫晋人;遥虽鄙陋,忝居代郡太守、鹰扬将军之职,诚愿领麾下精兵万人供德元公驱策,庶可以克定乱事,护得汉家黔首平安。却不知德元公意下如何?”
卫操笑了:“吾曾闻先贤有云,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将军转战中原,威名震动数州,此番提兵坝上,必当有益于北疆局势。卫某何德何能,安敢驱使当世俊彦?便请将军随意施为,我拭目以待便是。”
卫操的回答已经很清楚,他和他所代表的草原晋人流民势力,至今尚未确定今后何去何从。拓跋鲜卑的乱局,同时也是豪杰奋起的良机。这样的时局不仅仅引起了周边诸多势力对草原的觊觎,想来也使得某些晋人流民帅们萌发了雄心。他们虽然困守于濡源一隅之地,但依托晋人流民数万之众,自有决心熬过眼前的难关,与拓跋鲜卑下属的诸部胡族相抗衡。如此一来,如果陆遥有意使彼等服膺,就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和实力,做出足够的成绩来。
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陆遥喃喃念诵着。他少年时游学洛阳,颇曾读书,知道这句话出自于庄子内篇,说的是上古时的圣君以武力兼并他国而不引起怨恨,皆因其所作所为无不出于公心,虽有一时兵祸,对百姓施加的恩惠却足以泽及长久。卫操引用此句作为对陆遥行事的期盼,正符合之前他对何云胸怀仁道德赞誉。
陆遥并不认为有必要时时刻刻用千载之前的圣贤之道来审视眼前的行为,但他无意就此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