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146阳焰(六)(1 / 1)
谢消庆拂去肩头上的手,没言语,越过李清文径直里去。
厅内热闹,江尚书坐在太师椅上,一群官儿围着他说吉祥话,左一句福寿万年,右一句安康永乐。
喜气驱散雨天的晦湿,江尚书腿疾疼痛似乎也轻了些,笑着吩咐道:“去把小姐请来。”
仆人领了命,转头就把话递给李清文。李清文撑伞出了侧门,没一会,他引着一抬肩辇回来。
辇在厅外停,一个娇气貌美的女孩儿迈下来,衣衫华贵钗饰繁杂,步子却不是轻而缓的闺阁步,带着几分蛮,走起来步摇乱晃。
地上微湿,李清文怕她摔了,弯腰抬手,她心安理得地扶着,似乎早习惯了把堂堂榜眼当仆人使。
其实是不必扶的。谢消庆见那女孩儿满脸不情愿,透着明晃晃的倔,心说一个敢在亲爹寿辰甩脸子的人,总不至于连平路都走不稳。
同样都是高门小姐,这位与修宁郡主相比却是天差地别,一个是静水流深的泉,一个是虚而无实的焰,看着美好,实则内里空空。
他心中不屑,面上功夫却是要做的,与周围人一起躬身,唤了句江小姐。
按理说,江盈配不上这份礼敬,可谁让江尚书失子丧妻,家中只剩她个女儿,捂怕丢,含怕化,几乎是予取予求。
江盈自小受惯溺爱,生得尊,长得顺,跟江尚书也无所顾忌。
她不情不愿地坐下,拂去衣裙上沾染的雨丝,话音稚蛮:“爹爹,大雨天的你叫我来作甚?我最烦见生人了。”
谢消庆一滞,头回想把‘童言无忌’用在一个二十岁的姑娘身上。周围人毫不意外,似乎早习惯了她的心性,江尚书无奈道:“不得无礼。”随后指着一个个门生故旧,分别介绍身份。
江盈抿着仆人递来的牛乳茶,漫不经心地听,江尚书让她叫人,她不叫,转头看向未过门的夫婿,娇声问:“清文,你都记住了吗?”
李清文低眉顺眼:“都记住了。”
江盈笑着抬起手,点兵点将似地乱指人,无论她指向谁,李清文都能立马对上籍贯官职姓名,流畅无误。
众人皆夸他记力过人,谢消庆却在心中暗嘲:这畜生当真好气性,当众被逗弄也不恼。
正想着,江盈就指了过来,她咦一声,觉得奇怪。没等李清文开口,江尚书亲自介绍:“这位是谢公子,才入京的官学生。”
无数道目光向谢消庆刺来,在场的都是显贵高官,他个没背景的官学生凭什么来?
谢消庆拱了拱手,没言语,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受邀。
江尚书示意他上前来,指着大案上布设好的笔墨纸砚,笑道:“老夫冒昧,想请谢公子赠一幅墨宝作寿联。”
此话一出,众人窃窃私语。在场的都是科考入仕的文人,自然不缺书道圣手,江尚书不向他们要字,反倒求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人,岂非舍本逐末?
“爹爹。”江盈拽住父亲的衣袖,嫌弃道:“他衣裳皱巴巴的,人都不利落,字哪会好看?你想要寿联,让清文帮你写就是,十幅百幅,清文都写得出。”
“不一样。”江尚书摇了摇头。
话说到这份上,谢消庆算是被架住了:“大人想要哪几个字?”
江尚书示意左右,稍时,四个仆从抬着一方大框进厅,框里是裱好的字,因日久年深,墨痕泛灰,红底发白,笔迹滞涩如孩童,入眼却是物是人非的寥落。
谢消庆怔住,这是小江公子遗作。
厅内黯下去,众人寂了,连江盈也噤声。江尚书叹了口气,目光苍然看向谢消庆:“谢公子,麻烦了。”
谢消庆点头应下。
难怪,难怪破格请他来,小江公子学的是米芾,行笔不正、随心真性,摹写极难,是以少有人学。
而他恰好就会。
谢消庆细观旧迹,提笔沾墨,默默思量如何落笔。
厅内所有视线都凝在他的笔尖,却有一道匆匆脚步声打破静谧,仆从蹑步踱到江尚书耳边,低语道:“大人,世子爷在东书房等您……”
江尚书扶着椅柄起身,对众人道一句失陪,在仆从的搀扶下缓缓离去。
他一走,江盈懒懒坐进太师椅,见谢消庆迟迟不落笔,怪道:“你笔悬了半天,墨都要干了。我哥哥的字难学,你到底会不会写?”
其他人也跟着低语,谢消庆稳然不动,不搭理周围的质疑。
江盈见他臭石头似地杵着,吩咐身边亭立的人:“清文,去给他露一手。”
李清文淡然应是,走到大案边,提笔扯出一张白宣。
从前为了逢迎江尚书,他用心练过米体,虽只得一句“徒有其形,毫无其意”,但好歹有几分功底。
沉吟片刻后,他自信落笔,毫尖划过宣纸,一幅寿联轻易写就。
二人同时搁笔,众人围观成作,品评谁更有米芾风范,谁又更有故人气韵。
江盈不懂书法笔墨,只知自家夫婿输不得,随便扫了一眼,就说:“谢公子写的一般,明摆着是清文的更好。快些拿去呈给我爹爹,让他……”
话音未落,人堆里飘出几道声音,皆是不满她先前无礼的:“江小姐未免太偏心夫婿。李大人这字虽还行,但属实矮了谢公子一头。”
江盈蹙起眉头,久久没听见谁反驳,便知李清文当真输给了个没家世没功名的穷小子。
她像个输不得的小孩,颇稚气地问谢消庆:“你书读得怎么样?”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谢消庆答:“尚可。”
“四书五经读过吧?”
“读过。”
牛乳茶已经凉了,江盈随手倒进花盆,懒懒道:“都说文无第一,这字的高低要怎么论?虽说我爹爹求你的字,可他日理万机,看不了那么多东西……”
“不如这样,你和清文比背《中庸》,倒背,谁背得长我就判谁赢,让人把他的字呈给爹爹。”
她东拉西扯说了一堆,就为给李清文找回场子,可这法子实在太幼稚。
谢消庆暗叹荒唐,江尚书一世英名,竟养出这么个女儿,还招了个人面兽心的女婿。
没等他开口,李清文就已朗声背颂,流畅无误,仿佛手中有书照念一般。
谢消庆甘拜下风,江盈开心笑笑,满脸骄傲地问众人:“我家清文厉害罢?”
她问这话时,李清文仍未停声,口中念诵不止。
众人哭笑不得,都夸李清文好记性,同时暗叹他真拉得下脸陪江盈胡闹。谢消庆望着他低眉顺眼的侧颜,心说这和捡骨头的狗有什么区别?
江盈又道:“只要我不喊停,清文能一直背下去。”
她语气轻松,像小孩在炫耀玩具。众人同情地看向李清文,日日伺候这位小祖宗,东床快婿可不好当。
这时,厅外有仆从传话:“小姐,宴开了,老爷让您与各位大人过去。”
众人如蒙大赦,三两抱团离去。
谢消庆坠在尾上,是最后几个走的,直到他迈出槛,耳后还有李清文平平稳稳的念诵声。
毫无波澜的语调回荡反响,混着穿堂而过的风雨声,莫名有些诡异。
谢消庆没忍住,回眸望了一眼,竟见厅中只剩李清文一人,平静地倒背年少时苦读的经书。
厅角的帘子挑开,一个婢子支出头,没好气地冲李清文说:“小姐都走了,你还杵在这里做甚么?”
李清文敛了话音,恭敬道:“阿盈说她不让我停,我就一直背下去。”
婢子嗤嗤笑,说不清是嘲讽他谄媚太明,还是为主子有条好狗高兴,笑过一阵后招了招手:“你快些随我走,老爷与世子爷都在座上,小姐让你去见过。”
“是。”李清文颔首,快步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谢消庆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