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凌霄的年轻人望向了何文,他是孟著桃身边处理庶务的副手,长久以来跟在孟著桃身边恐怕也是杀人无算,此刻他的表情也并不软弱,目光反倒冷冽如刀。
“我们到如今,也不知道读书会到底是不是你办的,但孟大哥说,既然你愿意拿起这面旗,他就愿意为你冲锋呐喊、豁出性命。因为这世上最苦的是没有路,但既然有了路,人就可以为此豁出一切了。”
年轻人的目光中,有如刀一般的凌冽,也有隐隐嗜血的警告。他说到这里,头微微低下,将手伸进怀里。房间里公平王身边的侍卫立刻朝这边靠了过来,何文伸手示意他们不必紧张。只见对方从怀中拿出了一本翻阅已久的小册子。
“孟大哥送我一本书,上头写的,是曾经杭州钱希文的事情。孟大哥说,能看到希望,是一种幸福。”
长久以来,读书会成员之间以相互传书,结交同志。他看向何文,警告他。
“……你要把路走出来。”
……
江宁城南,泊心门附近的厮杀,如风暴般的卷过整条长街。
孟著桃冲向许昭南,手中钢鞭的攻势,已一波高过一波,然而挡在他面前的,是犹如佛陀般的天下第一人。
厮杀的范围从街面冲入一旁的院落当中,墙壁倒塌了,青砖都被那钢鞭的崩劲砸开,两人的战斗冲上阁楼的高处复又厮杀而下,或许是因为打得起兴,林宗吾的长啸震动夜空、摄人心魄。
周围的旁观者们没有人敢冲上前去凑热闹,这已然是属于天下最顶层武者的争斗,在数度冲向许昭南的努力失败之后,收敛心神的孟著桃与林宗吾全力作战,手中钢鞭的破坏力甚至达到了林宗吾这边都不敢硬碰的程度。
作为接近一流的一群人,大量的武者在周围围观着这一场战斗。
跟随孟著桃过来的同伴,已经在这些人的合围中悉数杀死。
孟著桃数度倒下,而又站起来,最后经受的一拳,是道路旁边大院二楼上与林宗吾互换的第八十六招。作为周侗死后渐被公认的天下第一,在公开的打斗中,已经许久无人与林宗吾打上如此之久——上一次这种级别的公开厮杀,还是在当年的泽州,与八臂龙王史进的一战。
院外道旁林立的火光中,众人渐渐感受到了厮杀的平息。
几乎被拆掉的木楼二层,孟著桃倒在地上,他几度的尝试站起来,感受到了乏力,口中鲜血朝外涌出,林宗吾在前方看着他,外头的火光从那庞大身躯的后方照来。
“大好人生。”林宗吾叹道,“为何求死啊?”
孟著桃在地上挣扎着、摸索着,过了好一阵,方才背靠着旁边仍未垮塌的木柱,艰难地站了起来。
“和尚,站到许昭南的那边,你真觉得能成事吗?”
“阿弥陀佛。”林宗吾双手合十,“大光明教总要有个着落,老衲一生至此,总有些事情,只好抱残守缺,没得选择……更何况,谁胜谁负,如今恐怕也说不准吧,或者许公此次离开,真能做出一番事业呢。”
孟著桃的脸上凄厉地笑起来,他感受着口中涌出的血腥,伸手尝试抓住林宗吾:“华夏军已经到了,他们会打醒你。”
林宗吾脸上显出愠怒之色,随后却也上前了一步,伸手抓住似要瘫下去的孟著桃。
“孟施主,宁毅未至,老衲既然决定出手,今日的江南,便没有几个人能帮着何文翻起浪来。”
孟著桃也伸手揪住了林宗吾,或许是察觉到自己动了不必要的真怒,林宗吾随后又叹了口气。
“罢了,孟施主,一生武艺练到这等程度,你能被老衲尊重……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这大好的人间……”
林宗吾在叹息,孟著桃揪着他的袈裟,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笑了出来。
“大好人间……哈哈……荒谬……”他的神色渐渐恍惚,喃喃道,“和尚……在这等的人世间,你不觉得累吗?”
林宗吾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揪住孟著桃,没让他倒下。黑暗里的沉默持续了许久,孟著桃就像是已然死去了一般。
过得片刻,他发出了于这世间的最后的声音。
“我已明大道。此生罪孽难赎,却终能点燃自己,为他人照亮道路……和尚,这世间……”
林宗吾等了一阵。
……
放开了他……
……
天亮之前,江宁城中针对四王发动的最大规模、也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刺杀,就此失败了。
******
黑夜之中,这轰隆隆的、狂躁的一晚,决定和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孟著桃做出自己的决定、林宗吾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许许多多的人,都在做出自己的决定。而对另外的一些人来说,夜里的躁动,更多的是一场令人费解的闹剧。
天明的前一刻,夜黑得最深沉的时候,一道身影蹒跚着、缓缓的走进冰冷的水中。
后方有人陡然抓住了他,将他拖着走向岸边。
“放开我……放开我……”求死的身影虚弱地挣扎。
化名龙傲天的少年并不理会,将他拖回了岸上,扔回他妻子的尸体旁。
薛进浑身都是水中带来的腥臭,蜷缩成一团,缓缓的颤抖。
站在前方的少年身上也沾着腥臭的气息,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只是过得一阵,方才道:“至少也该让她入土为安后再死吧?”
薛进缓缓摇头:“在这……世间。入土……哪有为安……我不愿活了,我一刻也不愿活了……恩公……”
少年张了张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救你们?”
“……”薛进愣了愣。
“你不是曾经打过宁毅的头吗?”
“……”薛进看着他。
“我自西南而来,见过宁先生,你就不好奇,他今日如何了吗?”
秋日的河水带来了渗人的凉意,薛进蜷缩在那儿,瑟瑟发抖。随后,天边第一缕的鱼肚白渐渐亮起来,他看着那居高临下的少年脸上的轮廓,先是茫然,而后迷惑,过得一阵,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来。
“你……你……”
模糊的回忆从脑海的最深处翻涌起来。
那是许多年前,时常跟随在宁毅身边的一道模糊身影的轮廓,渐渐的与眼前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你是……”
一旁的小和尚也瞪着眼睛,看着这边。
些微的晨光中,少年站在那儿。
“我叫龙傲天,从西南来。”
……
“……我来看看这江宁,到底……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
时光碾过人的身躯,像是要从人身的内部将那些将死者撕裂,难以言喻的痛苦在回忆的衬托下变得更为真实起来,它笼罩着薛进。他蜷缩在那儿,张开嘴,让痛苦从口中、从眼中、从身体的每一处喷薄出来。
凌晨才稍稍平静的街道上,人们陡然间,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嘶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