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三种选择(1 / 1)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四年前,我去下城区商谈租赁店铺的事情,那天刚下完雨,一道彩虹挂在街头,她拉着她弟弟的手,从彩虹下走过,哦,那一幕可真是美极了。”
罗伦先生的执念意外的非常简单,只是想和因忙于事业而冷落的爱人道歉而已。
作为现场惟一能看到他的人,罗德虽然自认不算什么善类,但也不介意帮他转达一下,毕竟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后来我跟父亲提出想要娶她,遭到反对,但我最后还是那么做了,于是父亲一怒之下将我赶出了家门,不久后就过世了。”
葬礼的流程并不冗长,当主持葬礼的牧师,也就是阿丽娜小姐上台,念诵完那位主教先生对他一生的评价,以及感谢他对晨曦教会做出的卓越贡献后,所有人便都自觉起立,随牧师一起为罗伦先生祈祷。
“他嘴上说着不认我这个儿子,也不许我死后埋入家族墓地,但遗嘱中还是给我留下了一大笔钱。”
祈祷完毕后,年轻的牧师姑娘宣布,仪式在教堂中的部分已经结束,棺椁可以转移到已经挖开的墓穴去了。
于是阿丽娜率先走出教堂,几位身穿白衣的普通教士跟在她身后,几名衣着朴素的宾客自觉起身,担任了抬棺人。
“后来,因为生意越来越忙,我和她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经常整夜不回家,这大概让她很没有安全感吧,前段时间她的弟弟为此和我大吵了一架,哦,我才发现他今天甚至都没来参加葬礼。”
抬棺的几人都穿着黑色长袍,戴着白手套,空出的手中拿着迷迭香,跟上几位白衣教士。
队伍最后面的,是罗伦先生的亲朋好友,以伯雷斯夫人和一名眉眼与罗伦先生有些相似的中年人为首。
想来后者就是继承了布拉德利男爵爵位的人,也就是罗伦先生的兄长。
看着年轻的姑娘一本正经的走在队伍前面,罗德忽然想起了在科兹伍德时,她在墓园中胆战心惊,但又强装镇定的样子,一时间有点想笑。
因为葬礼的‘主角’就站在他旁边,这让罗德实在很难和送葬队伍中的人们共情。
但想到这大概会让姑娘生很长时间的气,最后还是忍住了笑意。
待队伍从小教堂前的广场上拐到一条石板路上后,罗德和葬礼的主角也远远跟在队伍后面,后者一边凝视着亲友们的背影,一边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
“做生意就难免有竞争,而且非常残酷,有一家酒庄因我的入局而破产,酒庄的主人为此将自己吊死在了卧室里,这让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错误的选择?于是我开始给教会捐款,希望能以此抵消内心的罪恶感。”
他又指了指那几位抬棺人,情绪上扬了些许:
“哦,您看,他们都是我酒庄中的工人,由于家庭比较困难,我曾为他们提供过一些帮助,看到他们愿意以这种形式为我送行,我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做了一些有意义的事......
迟疑了一下,他用有些希冀的语气问道:
“先生,在您看来,我算是个好人吗?”
罗德沉默了下,才低声说道:“我对你缺乏足够的了解,只凭这短暂的交谈,我很难做出评判,也不应该对你妄加评判。”
“说的也是。”中年男人笑了笑,并未在意。
此时,送葬的队伍已经来到预先准备好的墓穴,人们停下脚步,几位抬棺人将木质棺椁缓缓沉入地面。
看着这一幕,罗伦先生的声音忽的低沉下来:“这样一来,在我说完想说的话之后,就能去往那晨曦永驻的国度了吧。”
对这个世界的人,尤其是对他这样的信徒而言,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罗德却从这位先生的声音中,听出了种种复杂的情绪。
那是无奈,后悔以及不知所措交织而成的茫然。
在最后一次简短的告别仪式,与所有人参加的祈祷过后,葬礼终于步入尾声,来宾们陆续离去,只有布拉德利男爵和伯雷斯夫人,仍在墓碑前驻足。
罗德注意到有一位年轻女士领着一个小女孩,那女孩的眉眼,隐约和罗伦先生有几分相似。身边的灵魂一直注视着她们,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薄雾中。
和阿丽娜小姐说清事情原委后,墓碑前的两人也结束了交谈,布拉德利男爵便率先准备离开,经过罗德身边时,主动脱帽向他致意:
“先生,非常感谢您能出席罗伦的葬礼,他小时候一直向往着成为强大的骑士,如果他知道有一位真正的骑士来为他送行,一定会很高兴吧。”
据罗伦先生所说,他这位男爵兄长更擅于钻营人情世故,这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礼貌和态度便可见一斑。
“不必客气,男爵阁下,我只是临时充当同伴的护卫而已。另外,您的弟弟托我给您带一句话:”
“抱歉,韦恩哥哥,谢谢你允许我回到家族的墓地。”
男爵闻言一怔,抬起头来正好对上那双流转着银色光辉的瞳孔,似乎明白了什么,葬礼期间始终沉静的面容,此时终于泛起几分波澜:
“他......您能看到他?他就在这里?”
“准确的说,他就站在你面前,但很遗憾,我没办法让你也看到他,所以你大可以将我的话,当成疯子的妄语。”
“不,先生,我愿意相信您,这件事除了父亲和他,只有我知道。”
韦恩·布拉德利下意识地想要向前伸出手,但马上又克制住了这一冲动,成年人的理性告诉他,这么做毫无意义,只是低声说道:
“不必感谢我,罗伦,父亲早已在遗嘱中,原谅了你。”
说完他又将手伸进衣兜里,但罗德出声制止了他的动作:“先生,我说这些,可不是在贪图你的报酬,只是和你的兄弟聊的投机而已。”
韦恩先生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许久才憋出一句:“再见了,罗伦。”
“嗯,再见,韦恩哥哥。”罗伦先生向着兄长挥了挥手,罗德如实转述了他的话语。
看着布拉德利男爵离去的落寞背影,罗德相信这个男人一定还有很多话想对自己的兄弟诉说,而这份始于理性的遗憾,大概会一直折磨着他,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大抵每个人都是如此。
另一边,缓缓走来的伯雷斯夫人,也听到了这边的交谈,用平静而悲哀的眼神看向丈夫灵魂所在的位置。
“阁下,我的丈夫......他说了什么?”戴着女士小帽,帽檐上插着白色花朵,胸口别着一枚精致银色胸针的中年妇人以敬语询问道。
罗德看了一眼有着半透明身体的灵魂,他的身体似乎比刚才更加虚幻了些,听到他的话语后,露出惊讶的神色,再次确认后,又仔细打量了面前的妇人几眼,才缓缓转述了罗伦的话:
“他说,他不怪你,也希望你能原谅他。”
话音刚落,罗德便注意到,中K年妇人的身体轻微颤抖了下,仿佛浑身失去了力量,跪倒在地,掩面哭泣起来。
罗伦先生只是沉默的看着,愈加透明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罗德在一旁耐心等待,过了好一会儿,中年妇人才又站起身来,她整理了下仪表,再次开口:
“阁下,您......”
罗德猜到了她想问什么,无所谓的摇摇头道:“说到底,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与我无关。连作为当事人的罗伦先生自己都不打算追究,我自然也没有多管闲事的兴致。”
罗德又转头看了看身形愈发透明,但仍然没有离去的罗伦先生,发现他的身后有一扇虚幻的大门缓缓浮现。
这位先生已经达成了自己的未竟之业,那扇门的背后,大概就是晨曦教会那位神明的国度。
而这表明,神明认为他总体上而言是个好人。
但他却完全没有转身离去的意思,只是驻足在原地,默默注视着自己的爱人,即便他的身形正在逐渐变得透明。
这样弱小的灵魂,如果继续停留在物质世界,彻底消亡就是唯一的结果。
“先生,您有办法将我留在这里吗?”他突然问道。
罗德想了想,点头道:“理论上可以。”
“我想也是,这种事怎么可能......”中年人说到一半,惊讶地看了过来:“等一下,您刚才说什么?”
“如果你想的话,并不困难,但形式上你大概无法接受。”
罗德看了他一眼,随手从一块墓碑前拿起一束鲜花,省略童谣以【极光之拥】将之冻结,向他展示了一下后又解冻,还给墓主人,以免对方一怒之下揭棺而起:
“大概就是这样,被冻结后,你的思维也会停止,在永恒的须臾中失去自我。严格来说,你只是被定格在了消散前的那个瞬间。”
但虚幻的灵魂几乎没怎么考虑,便迅速做出了选择:“那就这么做吧,先生,我的家族里,大都不是虔诚的信徒,比起进入神明的国度,我果然还是更想留在这里,永远陪伴他们。”
“可以。”罗德伸出手,淡淡的极光在指尖绽放,触碰罗伦先生灵体的肩膀,淡蓝色冰晶从触点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一座栩栩如生的冰雕。
“阿丽娜小姐,走吧,我们去小教堂请守墓人过来,再将墓穴挖开。”
“啊,好的。”褐发的姑娘虽然还没搞清楚状况,但还是转身跟上了他的脚步。
和阿丽娜去往小教堂前,罗德回头看了一眼想要伸手触碰丈夫灵魂的中年妇人,眼中银色光辉更亮了几分:
“伯雷斯夫人,我想你需要一些和丈夫独处的时间,不过我得提醒一句,贸然接触,你也会被波及。”
于是中年妇人神色复杂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罗德先生,听他们刚才的谈话,难道......”灰色石板路上,牧师姑娘和罗德并肩而行,神情有些疑惑,虽然还没搞清楚状况,但也从那位女士的表现中隐约猜到了什么。
“跟你想的差不多,罗伦先生真正的死因,应该和伯雷斯夫人有关。”
“......”听到猜测被证实,阿丽娜有些沮丧的低下头,轻轻叹着气。
再怎么惊艳的邂逅,终究还是没能抵住时间的洪流,仅仅只是十几年的冲刷,这份情感便在悄无声息之间变了质。
前世时罗德就隐约感觉,老一辈口中所谓的门当户对,或许真的有一些道理,‘阶级’,真的是一道非常可怕的鸿沟。
罗伦先生因为优渥的出身而无法忍受和爱人过普通人的生活,拼命想要做出一番事业,也许是酒后乱性,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就结果而言,他做出了对不起爱人的事。
而伯雷斯夫人则因为普通的出身,而对丈夫的疏离产生恐惧,加之丈夫犯下的错误,进而驱使她做出了无法挽回的行为。
即便是在密索托这样一个奇幻世界,人与人之间的故事仍然如此的现实,令罗德对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更多了几分真实感。
“那我们现在,要去通知治安法官吗?”年轻的姑娘侧着头问道。
“我个人是不打算再多管闲事的,那位夫人在杀死丈夫的那一刻,就已经受到了惩罚,”罗德对她笑了笑,继续道:
“这惩罚会伴随她接下来的整个人生,在此基础上的其他刑罚,对她而言大概都只会是一种解脱吧。当然,如果你想这么做,我也没什么意见,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看看伯雷斯夫人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选择?”姑娘轻轻歪了下脑袋。
“对,选择,”罗德对着姑娘眨了眨眼:“她现在有三种选择,一,留在原地等待,就当做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是我这种可能性最高。二,畏罪潜逃,这种可能性其次,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得不通知教会或者治安法官来处理了。”
“那第三种呢?”
“第三种啊......说实话,我也就是想想,实际上不太可能。”罗德话只说了一半,被卖了关子的姑娘鼓了鼓脸颊,但没再继续追问,只是情绪有些低落地叹着气。
而当两人和几位拎着铁锹的教士回到墓地时,伯雷斯夫人已经做出了选择。
在这深秋的末尾,生长在石板路缝隙里的野草早已开始泛黄,远不如夏季那般茂盛。
如絮的细雨渐渐止住,薄雾也逐渐被微风拨开,露出整齐排列在道路两侧的墓碑,一道彩虹横挂在半空,而在这七色桥梁之下——
道路中央那对相拥在一起的冰雕,被凸显的格外引人注目。
如初见,亦如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