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姚明,你后悔吗?(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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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J的盛夏狂欢如同一场绚烂烟火,在圣火熄灭时升至顶点,随即缓缓将余烬洒满人间。

那枚足以压垮世界篮球历史的金牌,被郑重送入国家体育总局的荣誉展览馆。

它静静躺在天鹅绒底座上,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依旧能让人感受到五棵松那晚掀翻穹顶的炙热。

关于“五棵松弑神之战”的讨论,从铺天盖地的头版头条,渐渐沉淀为街头巷尾球迷们酒过三巡后,眼中闪着光芒的传奇故事。

每一次复述都像在重温那个属于十四亿人的,不可思议的梦。

一切都在回归日常。

除了那个亲手缔造传奇,却又在传奇落幕时轰然倒塌的男人。

“姚明左膝前十字韧带完全撕裂,已于纽约第一特种外科医院成功接受重建手术。主刀医生沃尔特·米勒表示,手术本身非常成功,但他未来的职业生涯前景极不乐观。”

一则简短的官方新闻,像一记迟来的重拳,狠狠砸在所有还沉浸在金牌喜悦中的国人胸口。

十字韧带撕裂。

这五个字对于一个身高两米二六,体重超过三百磅,以低位背打为生的巨型中锋来说,几乎等同于职业生涯的死亡判决书。

世界体坛瞬间引爆。

ESPN的王牌评论员史蒂芬·A·史密斯在节目里,用他标志性的夸张语气几乎是宣判式地说道:“It'sover!Thegreatwallhasfallen!姚是个英雄,他用自己的膝盖为中国带来了一枚金牌!但英雄的故事总有落幕的时候,而他的落幕就是现在!”

《华盛顿邮报》的体育版头条则更加尖锐现实,标题硕大而冰冷:《奇才队的二十兆(2000万)美元噩梦:一份垃圾合同的诞生?》。

文章详细分析了姚明过去两年的伤病史,从左脚应力性骨折到膝盖反复积水,再到这次毁灭性的韧带撕裂。

结论冰冷残酷:华盛顿奇才队被这份最后一年的顶薪合同彻底锁死,惟一的希望就是祈祷保险公司介入,或者用伤病特例条款来寻求一丝喘息之机。

舆论的风向一夜之间就变了。

人们还在津津乐道那三记罚球绝杀的伟大,转眼就开始用最冰冷的商业逻辑和最权威的医学分析,来审视姚明的未来。

他才二十八岁,本该是技术与力量最完美结合的黄金年龄。

可现在,他被贴上了“高薪低能”的预备标签,“玻璃人”的称号再次甚嚣尘上。

没有人再看好他的未来。

华盛顿奇才队的总经理办公室电话铃声几乎没有停过。

各路记者球评人,甚至一些心怀鬼胎的球队经理,都在旁敲侧击地打探球队对姚明这份合同的处理意向。

球迷论坛上悲观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无数人扼腕叹息,认为球队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重建之路,因为这个意外而彻底断绝。

在这一片喧嚣唱衰和同情惋惜的复杂声音中,有一个人却显得异常安静。

陆远。

作为那枚奥运金牌的总设计师,作为那个在五棵松用战术和胆魄将“梦之队”拉下神坛的男人,他此刻是全世界篮球教练市场上最炙手可热的珍宝。

洛杉矶湖人队的总经理米奇·库普切克亲自打来电话,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希望陆远能来洛杉矶“喝杯咖啡”,聊一聊“禅师之后紫金王朝的未来蓝图”。

他甚至暗示只要陆远点头,他可以获得球队运营的最终话语权,这是连菲尔·杰克逊都不曾拥有的待遇。

他的老东家,纽约尼克斯的老板詹姆斯·多兰更是简单粗暴,他让自己的总经理唐尼·沃尔什直接开出了一份空白的支票。

他的意思很明确:来吧,继续来纽约,让我们继续建立王朝,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波士顿,底特律,费城,新泽西……几乎所有志在争冠或者渴望重建的球队都向陆远抛来了橄榄枝。

他们开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诱人,足以让任何一个教练都为之疯狂。

面对这一切,陆远的回应却出奇的一致,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抱歉,我最近有些私事要处理,暂时不考虑工作。”

然后他会礼貌地挂掉电话,将那些足以改变联盟格局的邀请统统关在手机的另一端。

他确实有私事要处理。

他没有联系任何经纪人,也没有让助理团队为他分析各支球队的利弊。

他只是一个人默默地订了一张飞往纽约的机票。

孑然一身,像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他的目的地不是能够俯瞰整个中央公园的尼克斯队老板办公室,也不是华尔街那些可以挥霍千金的豪华酒店。

而是曼哈顿上东区,那座在全世界骨科医生心中如同圣殿般存在的白色建筑——第一特种外科医院。

万米高空之上,波音747的引擎发出平稳的轰鸣。

陆远靠在宽大的头等舱座椅上闭着眼睛,拒绝了空乘送来的香槟和晚餐。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放着五棵松的最后一幕。

那山呼海啸的欢呼,那漫天飞舞的红色彩带,还有那个被队友们小心翼翼抬在肩上,一手紧握成拳另一只手却掩面痛哭的巨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姚明那泪水里的复杂含义。

一半是梦想成真登临世界之巅的狂喜。

而另一半,是对自己身体状况最清晰最绝望的预知。

从姚明倒下的那一刻起,陆远就知道,他亲手将自己最信任最锋利的一把战术利剑,推上了荣耀的巅峰,也同时推向了毁灭的深渊。

他后悔吗?

不。

他没有丝毫的后悔。

因为那是姚明自己的选择,是在那个瞬间一个战士最本能的反应。

而他作为一个主教练选择相信自己的王牌,这本身就是职责的一部分。

在竞技体育的巅峰对决里,容不得半分的犹豫和妇人之仁。

但他有责任。

他有责任去看看,那个为了他,为了这支球队,为了整个国家,赌上了一切的战士,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纽约,第一特种外科医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却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外界所有的喧嚣和浮躁都隔绝在外。

这里的一切都安静而有序,走廊里只有医护人员轻微的脚步声和精密仪器偶尔发出的滴滴声。

陆远在一间小小的采光很好的会议室里,见到了姚明的主刀医生沃尔特·米勒。

米勒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白人,身材保持得很好,金丝眼镜后面的那双蓝色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

他是这个星球上最顶级的运动医学专家,特别是韧带方面的伤病,他的客户名单几乎就是一本体育名人堂的索引。

能让他亲自操刀的无一不是各自领域里最璀璨的明星。

“陆教练,很高兴见到你。”米勒医生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进入了正题。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将几张黑白的核磁共振片子熟练地卡在了身后的灯箱上。

“姚的手术,从技术层面上讲是完美的。”他的声音冷静而严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用他自己的髌骨肌腱为他重建了撕裂的前十字韧带。固定的角度,韧带的张力都控制得非常理想。”

陆远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那些他看不懂的黑白影像上,没有插话。

“但是,”米勒医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这个“但是”才是这次会面的核心。

“我们必须面对现实,陆教练。姚不是一个普通人。对于一个普通患者,我可以说六到九个月后他就能恢复绝大部分的运动能力,可以跑步可以打球可以享受生活。但姚,他的身高是七尺六寸,他的体重超过三百磅。这意味着他的膝关节在每一次跑动每一次起跳时,所要承受的冲击力和剪切力是普通人的数倍甚至十数倍。”

他用一支激光笔在片子上的一处关节缝隙上画了一个圈。

那里的影像在陆远看来一片模糊。

“这次的韧带撕裂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你看这里,还有这里,”他又圈出了几处,“他的半月板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磨损,软骨层也开始退化。这些都是他多年来超负荷运动积累下的结果。是不可逆的损耗。”

米勒医生关掉激光笔转过身看着陆远,眼神里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同情。

“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就算他能通过最艰苦的康复训练重新回到NBA的赛场,他也绝对绝对不可能恢复到以前的巅峰状态了。他的爆发力,他的横向移动速度,他起跳的频率和高度都会出现断崖式的下滑。他或许还能利用身高和技术在篮下得分,但他将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成为禁区里那个具有统治力的防守轴心。”

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窗外的阳光明媚灿烂,将曼哈顿的轮廓勾勒得清晰锐利。

但一丝一毫的暖意都透不进这间被冰冷医学现实所笼罩的屋子。

米勒医生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剖开了所有的幻想和侥幸,将血淋淋的真相赤裸裸地摆在了陆远的面前。

“说得更直白更不中听一点,陆教练。”米勒医生似乎觉得说得还不够透彻,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用一种近乎劝告的语气说道。

“对于姚来说,现在选择退役,是他对自己下半辈子人生最负责任也是最明智的选择。这样他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散步,去旅行,去陪伴他的家人。如果他执意要复出,那每一次高强度的训练和比赛,都是在透支他未来的健康。我不敢保证,但他后半生很有可能......需要和轮椅或者拐杖一起度过。”

良久,陆远才缓缓呼出了一口浊气。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没有震惊也没有悲伤。

仿佛米勒医生刚刚宣判的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命运。

“我能去看看他吗?”他的声音平静得让人有些心悸。

“当然。”米勒医生点了点头重新戴上眼镜,恢复了职业化的表情,“他在顶楼的VIP病房。不过我得提醒你,他的情绪非常糟糕。这几天他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话,也拒绝了任何心理干预。”

陆远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通往顶楼病房的专属电梯里,只有陆远一个人。

光洁如镜的电梯壁上,映出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知道米勒医生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那是科学,是数据,是无数前车之鉴总结出的铁律。

但他同样知道,竞技体育,有时候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科学的事情。

它讲的是意志,是信念,是人类挑战极限的渴望。

而他今天来就是想看看,那个巨人的意志,到底还剩下多少。

“吱呀——”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混合着高级香薰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间VIP病房大得惊人,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是一间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房。

柔软的地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整个曼哈顿鳞次栉比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

视野的尽头甚至能看到自由女神像的一个小小剪影。

但这一切的繁华和壮丽,都与病床上的那个人无关。

姚明就躺在那里。

那个曾经在球场上,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能让空气都变得凝重的东方巨人,此刻却像一座被岁月侵蚀、即将倾颓的雕像,安静地躺在雪白的床单上。

他的左腿被厚重的金属支架和层层绷带牢牢固定着,呈一个特定的角度被高高抬起,上面还连接着几根细细的管子,似乎是用来引流和冰敷的。

他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起皮。

曾经那双总是闪烁着睿智冷静偶尔还有些狡黠光芒的眼睛,此刻却黯淡无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设计繁复的水晶吊灯。

房间角落里一台巨大的液晶电视正开着。

ESPN的《PardontheInterruption》节目里,两个主持人正一唱一和,用一种夸张而戏谑的语气激烈地辩论着奇才队应该如何用“特赦条款”来特赦姚明,从而释放薪金空间。

“……这根本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奇才队必须这么做!他们不能让一个废掉的巨人锁死球队未来三年的发展!”

“但你不能这么对待一个英雄!他刚刚为他的国家赢得了奥运金牌!”

“拜托!这是商业!是NBA!不是慈善晚会!”

刺耳的争论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姚明仿佛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

他的世界似乎已经被压缩到了这间白色的屋子里,只剩下了天花板上那盏刺眼的水晶灯,和自己那条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知觉的左腿。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的眼珠才迟钝地动了一下。

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身影时,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才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至极的波澜。

是陆远。

他下意识地想用手肘撑着床坐起来。

这个动作牵动了伤腿,一阵剧痛让他闷哼了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躺着吧。”

陆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他反手将门关上,隔绝了走廊里的一切,然后大步走过去拿起遥控器,面无表情地关掉了那台聒噪的电视。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没有坐到窗边那张看起来很舒服的沙发上,而是随手将一把硬木椅子拉到了病床边,紧挨着姚明坐了下来。

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

沉默像浓雾一样在房间里迅速蔓延,将两个人包裹其中。

姚明能闻到陆远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烟草混合着古龙水的味道。

在BJ集训的那些日日夜夜,陆远就是带着这股味道在战术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在白板上画出那些匪夷所思却又无比精妙的战术,将一支不被任何人看好的球队一步步地带上了世界之巅。

而自己是他手中最锋利最倚重的那把剑。

现在这把剑在最辉煌的一刻应声而断。

“医生……应该都跟你说了吧?”

最终还是姚明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生锈零件发出的摩擦声。

“说了。”陆远点了点头言简意赅。

“呵……”姚明自嘲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垃圾合同,职业生涯报销……外面现在应该都是这么说的吧?”

陆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绪。

“其实……医生说得对。”姚明没有等到陆远的回答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缓缓转回头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虚无的白色天花板,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陆远解释。

“就这么退了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了。拿着最后一年的薪水回国做点生意,开个酒庄什么的……下半辈子也吃喝不愁。总比……总比以后走路都要靠拐杖强,对吧?”

他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一个天气预报,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反正NBA还有郅哥,有李冉,有阿联,后面还会有更多好苗子,毕竟燎原计划已经走上了正轨,也不缺......不缺我一个姚明吧。”

但陆远能清楚地看到,他那只放在被子外面的没有打点滴的右手,正死死地死死地攥着身下的床单。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挤压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毕露。

他在用这种故作轻松的姿态,来掩饰内心深处那巨大的,足以将任何一个硬汉都彻底吞噬的恐惧和不甘。

陆远依然没有说话。

他没有说“你会好起来的”这种苍白无力的安慰。

也没有说“我相信你一定能重返巅峰”这种不负责任的空洞鼓励。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个最有耐心的心理医生又像一个最冷酷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自己走出那用骄傲和自尊筑起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病房里再次陷入了漫长而压抑的沉默。

只有窗外纽约城的车水马龙像遥远的潮汐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提醒着时间的无情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

也许是一小时两小时。

姚明终于再也绷不住了。

那种被全世界抛弃被未来宣判死刑的绝望,那种英雄迟暮壮志未酬的巨大不甘,像无数只蚂蚁在他心里疯狂地啃噬着。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陆远,声音里压抑着几乎要爆发出来的巨大痛苦和迷茫。

“陆指导!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完了?!”

“我这条腿……是不是真的废了?!”

“我这辈子……是不是再也打不了球了?!”

“我才二十八岁啊!我还有那么多事没做!我还没拿过总冠军!我还没……我就这么这么完了?!”

一连串撕心裂肺的问句像决堤的洪水,将他之前所有伪装的坚强和轻松冲得一干二净。

这个在球场上让所有对手都感到畏惧的强大男人,此刻在病床上像一个被夺走了心爱玩具却又无能为力的孩子。

陆远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浓稠的绝望。

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姚明的任何一个问题。

他只是缓缓地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调,问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

“奥运会决赛,站上罚球线准备投最后一球的时候,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姚明瞬间愣住了。

他完全没想到在自己最崩溃最需要答案的时候,陆远会突然问这个。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他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那个荣耀与痛苦交织,疯狂与悲壮并存的夜晚。

他想起了自己被詹姆斯那辆全速开动的重型坦克撞翻在地时,膝盖里传来的那声清脆的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断裂声。

他想起了自己拒绝担架,在队友的搀扶下拖着一条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的废腿,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那条只有4.6米此刻却仿佛远在天边的罚球线。

他想起了全场九万名观众从最初的死寂到雷鸣般的掌声,再到最后汇成一片带着哭腔的“姚明加油!”。

他想起了自己投出最后一球时,心中那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我……”姚明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远没有催促他,只是继续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继续用那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着最能刺痛人心的话。

“为了那块金牌你押上了自己的整个职业生涯。”

“为了那个罚球绝杀你可能要用自己的下半辈子来买单。”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金牌拿到了,历史创造了,你也如愿以偿地躺在了这里。未来会怎么样就像医生说的,谁也不知道。”

说到这里陆远的上半身微微前倾,他与姚明的距离更近了。

他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探针直直地刺入姚明那双混乱迷茫的眼睛深处。

“我今天来不为别的。”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姚明,你后悔吗?”

你……后……悔……吗?

这四个字不重不响,却像一道划破黑夜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姚明脑中所有的混乱恐惧和迷茫。

后悔吗?

他呆住了。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

从受伤到现在,他想得最多的是自己完蛋了的职业生涯,是奇才队那份即将变成笑柄的合同,是未来那漫长而痛苦的康复过程,是医生那番冰冷无情的“死刑宣判”。

他被恐惧和绝望紧紧地包裹着,像一个在深海中溺水的人,拼命地挣扎,却抓不到任何一根救命的稻草。

但陆远没有问他怕不怕。

也没有问他想不想放弃。

他问的是后不后悔。

这个问题像一台时光机,强行将姚明拉回到了那个做出选择的最初原点。

如果时间倒流回到五棵松的最后一攻。

回到那个被天罗地网般包夹,却依然选择疯狂反跑出三分线去接那个传球的瞬间。

回到那个在空中被撞失去平衡,却依然坚持要自己走上罚球线去执行那两次罚球的瞬间。

他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他会为了保护自己脆弱的膝盖,而放弃那个千载难逢的绝杀机会吗?

他会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或许还能再打几年的职业生涯,而放弃那块近在咫尺,承载了十四亿人梦想的奥运金牌吗?

姚明的脑海里像一部快进的电影,飞速闪过无数的画面。

他想起小时候在体校食堂因为身高太高不得不缩着脖子吃饭。

他想起第一次穿上印着“CHINA”字样的国家队队服,胸前那抹鲜艳的红色带给他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沉重。

他想起在华盛顿,被乔丹嘲讽,被巴克利嘲笑,被无数媒体质疑,却一步步用汗水和实力打成全明星首发,让整个联盟都为之侧目。

他想起在雅典,在札幌,一次又一次扛着球队孤独地前进,却又一次又一次被挡在冠军之外的那个落寞不甘的背影。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了五棵松的那个夜晚。

定格在篮球穿过篮网那一声全世界最动听的“唰”。

定格在全场那片为他而彻底沸腾的红色海洋。

定格在队友们将他高高抬起,那块冰冷而又滚烫的金牌挂在他胸前,那沉甸甸的梦想成真的触感。

那是他从拿起篮球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追逐的,唯一的梦。

为了这个梦,他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也承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现在,梦实现了。

代价也清清楚楚地摆在了眼前。

后悔吗?

迷茫从姚明的眼中如潮水般褪去,仿佛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冲刷干净,代之而起的是一点重新燃起的火光。

他看着陆远,看着这个改变了他,也改变了中国篮球命运的男人。

他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地,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甚至牵动了伤腿的痛楚。

但他毫不在意。

然后,他用沙哑却无比清晰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三个字。

“不……后……悔。”

陆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那不是一个胜利的笑,也不是一个安慰的笑。

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无尽欣慰的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答案。

一个球员的技术可以重新打磨,孱弱的身体可以通过科学的康复来恢复。

但那颗冠军的心,那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赢的钢铁意志,一旦被现实击垮,一旦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那它就熄灭了,就再也燃不起来了。

姚明心中的火——

还在。

那就够了。

“那就行了。”

陆远站起身,将那把硬木椅子轻轻地放回了墙角原位。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

没有去规划什么宏伟的复出蓝图,也没有去描绘什么光明的未来。

那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对于现在的姚明来说毫无意义。

他只是走到门口,在手已经搭上门把准备离开的时候回过头。

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在训练场上发布最后一道战术命令的语气,对病床上的姚明清晰地说道。

“从现在开始,忘掉NBA,忘掉华盛顿奇才,忘掉你的顶薪合同,忘掉那该死的总冠军。”

“你接下来的任务只有一个。”

“好好养伤,听医生的话,像个小学生一样去完成你康复训练的每一个步骤。”

“先学会怎么像一个正常人一样重新走路。”

“等你什么时候,能不靠任何人的搀扶,不靠任何拐杖,自己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们再来谈后面的事。”

说完,他拉开门,没有丝毫的停留,干脆利落地走了出去。

将姚明一个人愣愣地留在了那间,安静得只剩下自己心跳声的病房里。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但这一次安静的感觉和陆远来之前已经完全不同了。

空气中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绝望和死寂。

而是多了一丝微弱的,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比清晰的——

叫做“希望”的东西。

姚明缓缓转过头,看着自己那条被金属支架固定得像一根丑陋木棍的左腿。

他看着它。

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恐惧和厌恶。

而是一种像是在审视一个最顽固的对手,一个即将要被自己一点一点击溃并且彻底征服的敌人的那种专注冷静。

他知道,一场新的,比奥运决赛更加艰难、更加枯燥也更加漫长的战斗,已经打响了。

而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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