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出身弘农杨氏,世代簪缨,自震至彪,四世太尉。
自杨震受学于大儒桓郁,研究《欧阳尚书》就成了弘农杨氏的家学传承,四世太尉及家学传承给弘农杨氏培育了大量的门生故吏。
倘若杨修有袁绍袁术的野心,这世间怕是又会多一个逐鹿的名门世族。
天生富贵且又自幼聪慧,让杨修养成了恃才傲物的脾性,就如同陈纪的儿子陈群一般,名门世族的出身加上不俗的才智让杨修陈群对老一辈的德行和行事风格颇为不屑。
陈纪有德行,与其父陈寔和弟弟陈谌并称“三君”受人敬仰;杨彪善养德望,为人处世老成持重,不会轻易逾矩。
反观杨修和陈群,皆不如其父能容人能处事,又因博览群书知识渊博而多了几分读书人的清高,大有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姿态。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倘若盛世,凭借家世和才学,如杨修辈亦可登临三公九卿;然而乱世,家世和才学虽然重要,但待人处事和机遇更重用。
清高,不会令人心悦诚服。
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郑牧虎步而行,来到主位坐下,姿态仪容在杨修眼中颇为不雅却又自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凛威。
仔细打量了杨修的神态,郑牧这才徐徐下令:“既是太尉子,自然就不是探子了,给杨县令松绑!”
吴敦没想到杨修竟然真的是太尉杨彪的儿子,连忙抽出短刀割断绳索,嘿声笑道:“恕小将眼拙,还请杨县令勿要怪罪。”
杨修虽然心中忿忿,但也不敢真的去怪罪吴敦。
待得绳索被解开,杨修略微整理了仪容向郑牧施了一礼,维持世族贵公子的风度:“北海国危急,还请将军发兵相助!”
郑牧剑眉微挑,淡然开口:“杨县令说的北海国危急,莫非是指剧县、营陵、平寿和都昌四县皆举旗响应高柔和沮授?”
看着眼前坐如蛰虎、目光如电的冠军将军郑牧,此刻的杨修心中多了几分震惊。
沂源距离朱虚不远,然而朱虚众人包括杨修在内谁也没能猜到郑牧藏身沂源;而郑牧却能清楚的知道北海国近几日的情报!
再联想到吴敦在沂水运粮,不难猜出郑牧藏身沂源的目的。
换而言之,青州的局势变化尽在郑牧掌握!
杨修更不敢小觑,言行举止也变得更谦恭:“如将军所言,四县响应高柔和沮授,下密、胶东、即墨等县亦有响应迹象。臧刺史担心青州全境皆没,故而遣下官来向请将军发兵!”
郑牧目光如炬:“妄杀剧县令的人,是如何惩罚的?”
杨修硬着头皮道:“革去督邮一职,即刻押送许县交由陛下处置。”
“谁的提议?”郑牧微微眯眼,这个惩罚太轻,名仕去了许县基本不会有太大的惩罚。
杨修偷看了郑牧的表情,见郑牧肃容冷眼,心中难免多了几分忐忑:“是赵骑都提议的。”
郑牧盯着杨修看了许久,在杨修的心仿佛要跳到嗓子的时候才徐徐开口:“既是子龙的提议,此事就揭过了。”
杨修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更是惊骇莫名:好凶恶的眼神,倘若这不是赵骑都的提议,祢正平恐怕难逃死劫了。
祢衡犯下大错,若留在青州必死;可若去了许县,凭借其名仕的身份,即便会有惩罚亦不会太重。
虽说律法森严,但名仕却自带一层保命光环。
杨修不敢多言,只是静静的作揖而立,准备聆听郑牧接下来的指令。
“素闻杨县令学识渊博,本将亦是佩服有才学的贤士。”郑牧再次打量杨修,心中盘算着如何善用眼前这个主动送上门来的太尉子。
杨修不知郑牧用意,不敢在郑牧面前自矜才学,谦恭而道:“下官不敢在将军面前称智。”
见素来恃才傲物的杨修也说出这等谦恭的话来,郑牧大笑而道:“杨县令颇有太尉几分风范,令本将惊讶。杨氏四世太尉,杨县令定然也是通晓军务的。本将尚缺一主簿,不知杨县令是否有兴趣出任?”
郑牧开府,府中设长史、司马、功曹史、主簿各一人,如今长史是鲁肃、司马是典韦、功曹史是徐晃,唯独掌管文书的主簿尚缺人担任。
原本郑牧承诺主簿会从麾下参军中提拔,然而上回对阵曹操时,最有希望出任主簿的参军章诳战亡。
其余参军如牛金、徐盛、于兹、宋宪、曹性、桥蕤,都不具备出任主簿的资格,众参军亦不想转为文职。
以至于鲁肃这个长史身兼数职,多次希望郑牧能提拔一个主簿来分担文书诸事。
然而这主簿要撰写文书,首先是要识字,其次是得懂文书的规范写作,还得灵活的运用文字的魅力,不是轻易能提拔的。
既然无法从军中提拔,郑牧自然就将目光放眼到了军外。
郑牧最属意的就是诸葛瑾的天才弟弟诸葛亮了,若不是诸葛亮尚且年少求学更紧要,郑牧必然会将诸葛亮抓来当主簿。
如今见到杨修,郑牧决定退而求其次。
虽说郑牧跟杨彪等朝中公卿有或大或小的恩怨在,但郑牧用人向来都是不拘于常理。
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以利益为基本导向。
杨修顿时迟疑,虽说杨彪希望杨修跟着郑牧混军功,但杨修是要准备去当刘备的主簿的,这当了郑牧的主簿还有机会离开吗?
冠军将军府的主簿可不是个小职,掌管文书就意味着会真切的了解到冠军将军府的任何兵备情况,包括且不限于将士身份、步骑人数、武器铠甲、粮草军械等机密信息。
这些机密信息一旦被掌管,还能轻易的离开冠军将军府吗?
杨修可不认为郑牧会是个心慈手软且轻而无备的寻常武夫。
“看来杨县令是瞧不上冠军主簿啊!”郑牧的眼神多了几分凌厉:“杨县令不愿,本将也不会勉强,还请杨县令返回朱虚回禀臧刺史。就言本将军中缺少主簿故而暂时不能发兵,请臧刺史勿必守住北海国,待本将南下襄阳寻一贤才出任主簿后,定然会挥兵青州助臧刺史破敌!”
杨修沉默。
去襄阳寻主簿?
且不说寻主簿要花时间,即便去襄阳待一天就返回至少都得半个月,这托辞也太假了!
“将军,并非下官有意拒绝,只是这冠军主簿掌管的多为机密文书,下官又岂能沾染?”杨修斟酌理由。
郑牧大笑:“原来杨县令是担心这事,本将还以为杨县令恃才傲物瞧不起本将这等只会厮杀的武夫呢!本将忠于朝廷忠于天子,素无二心,然而许县多有流言构陷本将,诸如‘拥兵自重’‘行事乖戾’‘专横跋扈’等等,令本将颇为恼恨!杨县令身为太尉长子,替本将掌管冠军将军府的机密文书,亦是在替太尉监督本将,有杨县令在,想必许县的流言也会因此而消弭。”
郑牧目光深邃的盯着杨修,这许县的流言是怎么一回事郑牧也能猜到,不是源自于袁绍就是源自于许县的公卿。
让杨修来当主簿,于私而言是分担了冠军将军府的文书杂物,于公而言亦是在震慑许县散布流言的人。
总不能再传流言来构陷太尉的儿子跟郑牧沆瀣一气吧?
至于冠军将军府的机密文书,诚如郑牧说的一样,郑牧忠于朝廷忠于天子又无二心,这文书自然就不会有任何对刘协的不敬。
虽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若是无人见证,这清者亦难自清。
郑牧的军中有机密,但这些机密让杨彪知道了也无伤大雅,杨彪反而会因为杨修在冠军将军府担任主簿要职而不得不去考虑对郑牧的态度是不是得稍微有改变。
若郑牧被构陷,杨修亦脱不了干系!
见郑牧好话歹话都说直白了,杨修深知若不出任这冠军主簿郑牧是不会轻易发兵,仔细权衡了利弊,杨修最终还是屈从了现实:“下官杨修,愿为将军效力。”
郑牧起身近前,将杨修扶起:“能得德祖相助,遂牧平生之愿啊!”
杨修连忙回礼道:“将军过谦了,能为将军效力,是修的荣幸。”
什么遂平生之愿?客套话若信了,杨修也就真蠢了。
郑牧又向冠军将军府众人引荐杨修,长史鲁肃、司马典韦、功曹史徐晃、门下督许褚,以及参军牛金、徐盛、于兹、宋宪、曹性、桥蕤六人,纷纷与杨修见礼。
杨修早就耳闻郑牧麾下能将不少,今日亲眼目睹鲁肃、典韦等众,这心中亦是难免惊讶。
“杨主簿,以后这府中文书就交给你了。”鲁肃笑眯眯的,看向杨修的眼神多了几分热切。
杨修不敢小觑眼前这个体魄魁梧的冠军长史,一个长得人高马大的武将,其身份却是冠军长史掌管文职事务,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必然是个文武兼备的奇才。
“修初来乍到,凡事还请鲁长史多指教。”杨修谦恭的回答,不谦恭不行啊。
这冠军将军府个个儿都不是善茬,鲁肃文武兼备,功曹史徐晃亦是如此!
司马典韦和门下督许褚,这二人的相貌体魄更是非人类一般,凶恶且令人战栗。
六个参军,各自的履历亦是不凡。
尤其是曹性,看似相貌平平,却是整个冠军将军府战绩最显眼的一个。
射瞎夏侯惇夏侯渊又射杀袁谭荀彧,这样的战绩很难想象是眼前如此不起眼的一个参军拥有的!若非曹性箭术以外的能力不足,就不会仅仅出任参军一职了。
待与众人问礼后,杨修也没忘记这次来寻郑牧的目的:“将军,不知何时能发兵前往北海国?”
郑牧不答反问:“为何要前往北海国?”
杨修欲言又止,将要脱口而出的话给咽了回去。
四世太尉的杨家虽然主治《欧阳上书》,但能出任太尉自然不可能是军事白痴,杨修亦对兵法有涉猎。
以朱虚令的身份行事,杨修自然是希望郑牧越早前往北海国越好,可以冠军主簿的身份行事,这想法自然就有所不同了。
治兵如治水:锐者避其锋,如导疏;弱者塞其虚,如筑堰。
对敌作战,就如同治水一般:敌人势如洪峰的时候就要避其锋芒,如同开渠分流;敌人弱如细流的时候就要一网打尽,就如同筑堤截水。
眼下沮授驻兵临淄城,剧县、营陵、平寿和都昌四县又举旗响应,沮授的兵锋就好比洪峰一般兵势浩大,这个时候去北海国跟沮授正面对抗是很不明智的。
郑牧虽然有精兵悍将在手,但也不会蠢到去沮授提前部署的主场作战。
若前往北海国,郑牧的一举一动都能被沮授提前觉察,那么藏兵沂源就没任何的意义了。
“将军欲往何处?”杨修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遂又问道。
郑牧没有为难这位新任的冠军主簿,令人搬来了木鼎沙图,将一部分的战略意图呈现在木鼎沙图上:“沮授屯兵临淄,以兵威胁迫平原国、乐安国、济南国和齐国诸县长吏,又以说客游说诸县长吏及世家豪强,以达到兵不血刃、以大势定青州的目的。”
“原本沮授此举是很难奏效的,以臧洪在青州的名望、孔融在北海的名望,尔等同样只需要以说客游说就能安抚北海国,若诸县长吏及世家豪强忌惮沮授兵锋,尔等也完全可以假借牧的威名。”
“诸县长吏未必会表态支持臧洪,但也不会真心拥立高柔,决定青州归属的始终在于谁的兵锋更甚一筹。”
“然而,尔等在北海国的时候,不仅不想假借牧的威名震慑诸县,反而更怕牧抢了尔等的功劳。”
“自古以来,游说之术皆要以兵威为辅,否则就是空中楼阁,虚有其表。”
“祢衡不识大势妄杀剧县令,不仅让剧县、营陵、平寿和都昌四县皆举旗响应高柔和沮授,亦让北海国其余诸县人心惶惶。以沮授的行事风格,必然也会将祢衡的恶行在平原国、乐安国、济南国和齐国诸县宣传。诸县长吏及世家豪强本就是受迫于沮授的兵威才不得不顺服,结果祢衡抢先杀剧县令,即便有想拥护臧洪的人也会重新权衡利弊。”
“这简直就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沮授都能睡着了都能笑醒。”
杨修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羞惭。
如郑牧说的一样,若愿意借郑牧的兵威,沮授又如何能轻易的游说诸县长吏及世家豪强?
而祢衡的鲁莽行事,又加剧了诸县长吏及世家豪强偏向高柔和沮授的力度。
“是我等行事鲁莽,请将军指教。”杨修羞惭垂首,不敢跟郑牧的目光对视。
郑牧在临朐城立了一面旗子,又道:“虽说如今局势对沮授更有利,然而青州的归属终究还是得在军争上决胜负的。”
“军争赢了,诸县长吏及世家豪强能改旗易帜的支持高柔,同样也能改旗易帜的再支持汉家天子。”
杨修敏锐的听出了郑牧话中的隐藏深意,改旗易帜支持的不是臧洪而是汉家天子,这是否意味着臧洪已经被郑牧放弃了?
虽然有这个猜测,但杨修不敢在这个时候试探郑牧的深意,只是静静的看着立在临朐城的旗子,一边揣测郑牧的用意一边聆听郑牧的下文。
“兵者诡道,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牧欲先取齐国的临朐城,再分兵西取三十里外的广城以及齐国西南部的般阳城和昌国城,以分沮授在临淄城的驻兵。”郑牧道出了可以让杨修知道的部分战略意图。
齐国有六城,以临淄城为中心,分别西北部的西安城,西南部的昌国城和般阳城,东南部的广城和临朐城。
沮授的驻兵大部分都在临淄城,其余五城的兵马几乎诸县防备强寇而设的县兵。
若遇郑牧大军拔城,沮授若不救则临朐、广、般阳、昌国四城皆失,若救则会引兵出城。
作为进攻方,分敌兵势、诱敌出城是克敌制胜的上策,若沮授集结重兵固城而守,想要拿下临淄城就得多费时日了。
然而,当一个主将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依旧不敢出城作战而只敢龟缩在城池中,守军的士气未战就得先崩溃一半。
郑牧料那沮授不会如此的怯战。
杨修见郑牧对青州局势的了解远胜于朱虚城众人,亦是早早的就定下了作战计划,心中震撼的同时也多了几分侥幸。
“家父常言,将军用兵可为天下冠冕!将军人不在青州,却早已对青州了若指掌。临朐、广、般阳、昌国四城,估计早就被将军的探子渗透了。”杨修暗暗惊叹间,亦是拱手对郑牧表示钦佩。
郑牧大笑:“袁谭死于牧手,牧又岂会真的对青州不闻不问?且看牧如何发号施令。”
当即。
郑牧召来了张飞和臧霸孙观尹礼四将,准备奇袭临朐城:“臧洪遣使求援,我等也该对青州动兵了。”
张飞闻言大喜:“子武,这先锋印俺就先拿了!俺愿亲往临朐,如若不胜,请斩俺头。”
郑牧轻笑婉拒:“益德骁勇,牧亦深敬。杀鸡焉用宰牛刀,此战就交给丹阳锐士了。”
张飞也不争执。
虽说过去两年多了,但张飞对郑牧掌军的严厉亦是记忆犹新,那鞭笞的记忆还在呢!
郑牧肃容召将:“典韦!许褚!”
典韦和许褚精神抖擞,慨然出列。
郑牧取出军令:“你二人各引步骑,明日一早奔赴临朐城。黄昏前,本将要得到临朐城改旗易帜的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