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流民(1 / 1)
尽管嘴上呵斥,但周奎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儿子那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像一根针,狠狠刺进了他的心底。
看着周涛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浑噩,反而透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深邃和决绝。一种莫名的畏惧感,悄然爬上心头。
“父亲息怒。孩儿并非胡言,只是就事论事。”周涛依旧站得笔直,“那些流民,今日是城外的隐患,若处置不当,明日便可能是城内的祸乱。父亲难道想看到那样的局面吗?”
周奎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他儿子说的,似乎……并非全无道理。只是,这道理从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口中说出来,实在太过怪异。
“那……那又如何?朝廷自有法度,自有官员处置。轮得到你一个小孩子家家去操心?”周奎强撑着辩解。
“孩儿并非想去处置,只是想去看看。知己知彼,方能有所准备。父亲,我们周家,不能只顾着眼前的这点家业,而忘了身家性命所系啊。”
周奎看着儿子,嘴唇动了动,最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摆了摆手,语气也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无奈和妥协:“罢了罢了,要去便去吧。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只是,为父把丑话说在前头,多带些护卫,不许靠近那些流民,远远看一眼就回来!若是染了什么病气,或者招惹了什么麻烦,看我怎么收拾你!”
“谢父亲。”周涛躬身一揖。
周奎重重哼了一声,甩袖便往外走,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一句:“早去早回!别在外面耽搁久了!”口中还嘟囔着:“真是中邪了,中邪了……以前催着他去铺子里看看账本都不乐意,今儿倒主动要去管这些闲事……”声音渐行渐远。
周府的马车在距离永定门尚有一段路程便停了下来。
掀开车帘,一股混杂着霉烂、污秽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眼前的景象,比史书上任何冰冷的记载都要来得触目惊心。
永定门外,俨然一片人间炼狱。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在道路两旁,麻木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生气。
破败的窝棚胡乱搭建着,寒风轻易穿透,带走本就稀薄的体温。偶尔有几声微弱的呻吟或孩童的啼哭,很快又被死寂吞没。
这就是崇祯二年的冬天,京城脚下。
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史书上的“流民”、“饿殍”不再是冰冷的词汇,而是眼前这些活生生,却又仿佛随时会死去的人。
“少爷,这里……这里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护卫头领的声音带着不安,凑近车窗低语,“太危险了,万一……”
周涛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打破了这片死寂。
几名家丁打扮的壮汉,正粗暴地推搡着挡在路中间的流民,为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开道。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躲闪不及,被推得一个趔趄,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滚开!都给老子滚开!别挡了贵人的路!”
“一群臭要饭的,死远点!冲撞了贵人,你们担待得起吗?”
家丁们叫骂着,手里的鞭子在空中甩得噼啪作响,时不时抽落在那些行动迟缓的流民身上,激起几声压抑的痛呼。
一个瘦弱的老人佝偻着身子,正要避让,却被其中一个家丁一把推倒在地。老人怀里揣着的半块黑乎乎的窝头滚落出来,沾满了泥土。他顾不得疼痛,挣扎着伸出手,想去捡那救命的口粮,却被一只穿着皂靴的脚无情地踩住,用力碾了碾。
“看什么看?不长眼的东西!还想吃?”家丁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住手!”一声厉喝传来。
人群中挤出一位青衫书生,二十岁上下年纪,面容清瘦,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他快步上前,挡在家丁面前。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尔等竟敢如此行凶,视人命如草芥!还有没有王法了?为何欺辱这老人家?”
为首的家丁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衣着普通,领口还打了补丁,嗤笑一声:“哪里来的穷酸秀才,也敢管爷的闲事?王法?在这儿,爷的话就是王法!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连你一块儿打!”
另一个家丁已经扬起了鞭子,对着书生:“跟他废什么话,不长眼的东西,打出去就是!”
书生毫不畏惧,挺直了胸膛,直视着家丁:“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们还想行凶不成?”
“打的就是你这多管闲事的穷酸!”鞭子带着风声呼啸而下。
“啪!”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那势大力沉的鞭子在半空中被人稳稳抓住。
周涛不知何时已下了马车,带着几名护卫已站在了那书生身前。护卫只伸出两指,便捏住了鞭梢,手腕微微一错。
“啊!”那挥鞭的家丁只觉一股大力传来,手腕剧痛,鞭子再也握不住,脱手飞出。
护卫松开鞭梢,任其掉落在积着薄雪的泥地上。“好大的威风。”
那几个家丁见周涛一行人衣着虽然不算奢华,但料子考究,剪裁得体,几名护卫更是身形彪悍,目光锐利,不似寻常府邸的看家护院,先前那股嚣张气焰不由自主地收敛了几分。
为首的家丁揉了揉眼睛,强自镇定:“你……你们是什么人?少管闲事!知道我们是谁家的人吗?冲撞了我们,你们担当不起!”
周涛没有理会他的叫嚣,目光从那被踩烂的窝头上扫过,然后转向那青衫书生,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这位兄台好胆色,在下佩服。”
书生见有人出头,也是一愣,随即拱手回礼:“路见不平,不敢当公子称赞。只是这些人行事太过跋扈,令人不齿。”
周涛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那几个家丁身上,脸上的笑意消失,声音也冷了下来:“给这位书生,还有方才被你们推倒的这位老人家,磕头道歉。”
“什么?”为首的家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脖子一梗,“你算老几?让我们磕头?你知道我家主人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我们可是吏部王侍郎府上的!”
“哦?吏部王侍郎?”周涛挑了挑眉,语气平淡,“我倒是很想知道,京城里谁家的奴才能如此无法无天,当街行凶。吏部侍郎的家奴,便可以不把国法放在眼里了?”
另一个家丁仗着人多,也跟着叫嚷:“你少拿大话吓唬人!我们侍郎府,岂是你能招惹的?”
周涛不怒反笑:“招惹?我今日倒要看看,是王侍郎的家法大,还是我大明的王法大。不如,我这就派人送你们去顺天府,让府尹赵大人亲自问问,王侍郎是如何管教下人的,也好让赵大人评判评判,这光天化日之下,欺压百姓,殴打读书人,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