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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第 70 章 离了太阳,谁也不能活。……(2 / 2)


兖州各处山上的野菜和草根都快要挖光了,百姓们面黄肌瘦,便是军营里的将士,处境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军中无粮,主将便将粮饷折银发给他们。但是军中发下的银两,单是买麸糠来吃都不够填饱肚子。

到了今年开春,他们连麸糠都买不起了。

孟诚手下的将士活生生饿死了三十七个。

三十七寨的牌匾,上头字字都是他手下弟兄曾流淌而出的血。

方临渊静静地听孟诚说着,说道此处,身高八尺的男儿捂住了胡须覆面的脸,忍不住地抽噎起来。

“但是……分明……”说到这儿,他有些语无伦次。“这世道就是乱的。”

他说,他第三十七个饿死的弟兄是他同乡的弟弟,是当年一起入军营奔前途的。

他临死的时候,攥着孟诚的手,将锋利的匕首塞进他手里,让他割下自己的肉来,养活他视若亲兄长的孟大哥,养活其他的同袍。

可他枯瘦的皮肤下,只摸得到硬邦邦的骨头了。

那天,瘦若骷髅的孟诚握着那把刀,冲进了主将的军账。

但他怀里搂着城中花楼里的舞姬,桌上的美酒散发着粮食的浓郁香气,是精粮酿的。

那天,他拿着刀,强迫主将打开了存放粮草的仓库。

但偌大一个粮仓,空空荡荡,他站在那儿,饿得颤抖的手连刀都要握不住,而他的身后,则是主将慢条斯理的冷笑。

“都说了,军中也困难,若有粮食,我怎么会不发给你们?”他说。“大家都苦,熬一熬就过去了。”

说到这儿,他呜咽起来。

“我们确实领了饷银……分文不差,可他们拿着饷银,却还会饿死……”

之后的话,孟诚再说不出口了。

方临渊也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寒冷和饥馑是磨蚀人骨血的钝刀,从去年秋天一刀刀磨到了开春,即便曙光就在眼前,也是会将人逼疯的。

而他更清楚的是……

这根本就不合常理。

军中无粮,主将随时可以奏呈兵部。朝中每年都有积攒给军队的粮草,为什么他们的粮仓里会空空荡荡?

个中缘由,方临渊尚且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若这样的事落在他手底下的兵身上,他便是上金殿,以血荐,也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况且,这又跟谁手下的兵有什么关系呢?

一兵一马,都是砌就大宣四境屏障的砖石,外敌未侵,怎能自毁长城。

许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孟诚说道:“你们的状况,我了解了。你的其他手下我还有话要问,过上两日,我会再来见你。”

孟诚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

“我的弟兄们,你随便去问。”他说。

“大半年来,我们自问没做过亏良心的事。我们向来只拦路打劫过路的商贾,每次只取两成货物,多余的粮食和银子都分给了兖州的百姓。”

方临渊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转身离开了孟诚的监牢。

如他所说,此后任意一个匪众,拉来问话的结果都是差不多的。

他们自打落草为寇之后,除了几次战役所误伤的士兵之外,他们从没动手劫掠杀人过。抢掠的货物与金银,全部登记在册,整座山的锁匙也都在方临渊手里,随时都可以前去检查。

夜深了,方临渊离开了宁北郡的大牢。

宁北郡郡守也一直候在外头,见他出来时忙迎上前,还一个劲地在打哈欠。

“方将军审完了?”他殷勤地问道。“这些匪众关在这儿,将军只管放心,如何处置,也只等将军一句话。”

像这样硬茬难啃的匪徒,一旦落网,定然是得吃些苦头的。本就是一帮打家劫舍的罪犯,略施惩处,都是人情与法理之中的。

却见方临渊回头看向他。

“不必如何处置。”他说。“关押好了,三餐饮食也不要怠慢。”

“啊?”郡守一愣。

便见方临渊嗯了一声,并没直言,只是说道:“我还有许多话要审,这些人深不可测,只怕还有要紧的东西没吐出来,这样的关口,不能出了岔子。”

郡守当即明白,再三承诺会关照好这些匪众的性命。

方临渊这才放心,点了点头,策马回了营中。

营地里的军账已然全熄了灯,此时黑沉沉的一片,唯独正中的那座军账里荧荧地亮着灯火,远远看去,像是夜空里高悬的一轮圆月一般。

方临渊掀开帐帘,便见赵璴坐在那儿。

“你还没回去睡?”他神色有些疲惫,问出话的嗓音也有些有气无力。

便见赵璴嗯了一声,抬头看向他。

方临渊在赵璴对面的坐榻上坐了下来。

“军帐数量不够,只匀出了一个。”只见对面的赵璴说着话,先给他倒了一杯茶水,递上前来。“我就让手下的人先去休息了。”

方临渊嗯了一声,接过茶杯,仰起头来喉结起伏,便一口气合尽了。

赵璴又拿起桌上的糕点,递在了方临渊手里:“审出了什么结果?先垫垫肚子,慢慢说。”

又是王公公做的,刚拿到面前便是一阵甜香,单闻着都沁人心脾的。

但方临渊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单手拿着那糕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

“赵璴,我今日问到了一件事情,极其反常。我猜它背后的牵涉,不止是眼前的一郡一山。”

他看向赵璴。

凶兽面具静静放在他们手边的小桌上,而他精致明艳极了的面容,在灯下反射出一圈暖融融的光晕。

听他这样说,赵璴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方临渊虽然尚未直说,但他外出审讯一遭,还能是因为什么事?

逃离行伍的兵将,落草为寇,却偏如江湖好汉一般行着惩恶扬善的事。

那将他们逼上山去的,一定是连他们都无能为力的恶。

他知道方临渊一定见不得这些。

他见不得事有不公,见不得冤屈不平。因为他就是明明高悬的朗日,如何能见这样的阴私污浊呢?

“事有冤屈,我看见了,只觉自己不能不管。”只见方临渊又开口了。

他的神色是坚定的,但坚定之中又生出了两分迷茫,以至于他看着赵璴,那眼神干净中透着些无助的可怜,让赵璴的心都在跟着颤。

“但是今天受审的那人问我,若是天上的事,我能不能管。”只听他问道。

“赵璴,这算不算僭越?”

赵璴的手指也微微一颤。

他比万物都要高洁,于他而言,什么事能算作僭越?

唯一的僭越,便是肮脏的蛇鼠与丑恶的鬼怪不能藏好自己的身躯,要让他们的罪孽被方临渊看见,脏了那双干净的眼睛。

“不算。”只听赵璴毫不犹豫地说道。

方临渊都因他的笃定而生出了些怔愣。

“我……”

他正要解释,却见灯下的赵璴看着他,开了口。

“既是天上的事,那便是日月,是星辰。乌云蔽天,任何人见了,都有伸手管一管的权力。

这不叫僭越,毕竟天地之间,离了太阳,谁也不能活。”

他看着他的太阳,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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