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卡在我手里。”伊凡一溜烟地跑了。
第四天是周六,伊莉莎起大早,背着满满当当的背包,坐清晨的第一班班车到了阿普家门口。她四下看了看,小声嘀咕:“不是约好的早上九点吗……他们人呢?”
远处传来突突的发动机声,伊莉莎朝路那头望去,看到一辆拖拉机在崎岖的土路上颠颠簸簸地开过来。
“拖拉机?用来转运垃圾的吗……”伊莉莎不明所以。然后她看见那个戴着草帽的司机对他挥了挥手,后座的货厢里还载着一个同样带着草帽的女孩……
然后伊凡·卡列金就把拖拉机停在了阿普门前。
“你们这是……伪装成收垃圾的人混过来吗?”伊莉莎结结巴巴地问。
“看看,这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伊凡啧啧地摆手,“这些都是我一大早到城里的电器城买的,基本能把阿普现在的生活问题全都解决了。”
夏洛蒂一脸黑线地扶着货厢的把手,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她还记得刚才伊凡在电器城是怎么看都不看,直接对懵在原地的店员说把这的所有东西都给我来一样。
然后,全店的导购员齐齐上阵,把崭新的冰箱微波炉电风扇洗衣机小台灯搬上他从汽车租赁公司租来的厢式货车……接着就往这边开过来。
结果,这条土路的破路况车根本开不进来,伊凡就又当场从农民手里租了辆拖拉机,把货都搬到上面,又屁颠屁颠的开进来。
“可是……”伊莉莎看着满满当当还沾着土的货厢挤眉弄眼,努力了好几次才成功开口说:“这里根本就没有通电啊!”
“这你就放心吧。”夏洛蒂扶着拖拉机,“他还买了个柴油发电机。”
伊莉莎扶额,无言地对着得意洋洋的伊凡竖起大拇指:“你真是个……很成功的DJ呢。”
阿普扶着带有木刺的粗糙门框,一点点地挪着步子出来。他用好奇和陌生的眼光欢迎着他的访客和那些装在大大小小纸箱里新奇玩意。
几个穿着廉价制服短袖的导购员按伊凡的要求开始卸货,哼哧哼哧地把那些东西摆到阿普窄小的房子里,后来地方实在不够放,又费劲地把发电机和冰箱搬出来放在外屋地,在它们上面放一个折叠遮阳棚了事。
“他妈的,这小子有钱没地方使,这趟活比他妈平时干一天还累。”店员离开前咒骂道,幸好伊凡听不懂阿姆哈拉语。
伊莉莎俯身到他耳边,和他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然后阿普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浑浊的眼中闪着惊喜的光。他在胸口反复比划着十字,向伊凡和夏洛蒂重复地说些什么,伊莉莎说他是在一遍又一遍地表达感谢。
他费力地一瘸一拐着向前,把硬的像石头一样的粗糙指节在冰箱如铜镜一般的门上敲打,神情像是在摸索从天上掉下来的飞碟。
伊凡则有意向他着重介绍微波炉,他把一早从酒店包好的餐品从车上拿起,放到微波炉里加热了一会。在老阿普好奇的目光和一声“叮”的轻响中,久违的热腾腾的盘子被送到他面前,盘中的东西冒着他从未闻过的香味。
他愣了一会,直勾勾地盯着盘子里有些脱水的菜品,像是在盯着一块金饼一样目不转睛。然后他突然哭了,猝不及防又水到渠成地哭了,泣不成声。眼角流下的泪水与嘴角沾到的汁水在他如同埃塞俄比亚高原一样沟壑纵横的脸上混在一起。
夏洛蒂看着阿普像嚼一块干面包一样,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着那份精致的牛排,她甚至怀疑这个黑种男人能不能分清两种东西。她扭头看向伊凡·卡列金,本以为会在他脸上看到胃病犯了一样的表情,但他竟然面无表情,两行清泪流过他的脸颊……是鳄泪症又犯了吗?
阿普的进餐相当迅速,他吃完以后又在不断地表达感谢。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胸口画着十字,看向伊凡和夏洛蒂的眼光像是把他们当成了上帝派来的天使。
伊凡微微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我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伊莉莎小姐,你说他是在外资企业的工地上被砸断了腿是吗?”
伊莉莎点点头。
“那请您帮我问问它的位置吧,看来有人需要一场劳动仲裁的官司了。”伊凡淡淡地说。
“你要做什么?”伊莉莎的直觉告诉她,面前的这人不是善茬。她急忙劝阻道:“那个外资企业的势力很大的!埃塞俄比亚政府都和他们有瓜葛,如果你动用暴力的话,很可能会招来意想不到的大麻烦的!”
“啧。”伊凡嫌弃地抱怨了一声,“那好吧,我会尽可能用和平方式解决的。”
“我来监督他,你放心吧。”夏洛蒂对依然一脸不放心的伊莉莎保证。
汽车在土黄色的荒芜土地之间的公路上飞驰,时不时能看见一两颗不到小腿高的灰绿色野草,和一两颗冒着绿芽的灌木。
“人不可貌相啊,我还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考下的车票。”夏洛蒂看着窗外的蛮荒大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可我没考过啊。”伊凡握着方向盘淡淡地说。
“什么????”夏洛蒂手里的薯片撒了一身,“你现在是……无证驾驶??”
“放轻松,反正这路上不是也没几辆车吗,就当练车了。”伊凡用安抚的口吻说。
“问题不在这里好吗?”夏洛蒂几欲上来抢方向盘。
“哦你说那个啊,放心。”伊凡似乎懂了她的意思,“埃塞俄比亚的警察很腐败的,如果被拦下来了给点钱就行了,而且我们是外国人,他们不敢怎么样的。”他头头是道地说。
“谁他妈在意那事了!你要是开不好出了车祸怎么办?”
“唉……”伊凡幽怨地瞥了女孩一眼,“你怎么一点拼搏精神都没有。”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们俄罗斯平均男性寿命比其他同等水平国家短那么多了!”
“这就像什么呢……我想想,你有过在马路牙子(方言,指路缘石)上行走的经历吧。”
“……有过,所以呢?”
“很多孩子都这么玩过,她们会幻想自己如果不小心从马路牙子上掉下去就会死掉啊什么的。”
“是啊,我记得我走不了几步就掉下来了。”夏洛蒂敷衍。
“可其实啊,平时正常走路需要的道路宽度和马路牙子的宽度也没差多少,但如果一直想着‘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的话,走不了几步就会真的掉下去了,这就是心态的重要性。”伊凡滔滔不绝。
“……你想说什么?”
“在知道我无证驾驶之前你不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这只是心态的问题。”伊凡一本正经地输出自己的歪理。
“你死不死也只是状态的问题!”夏洛蒂忍无可忍。
“别!你会触发我的防反机制的!”伊凡在余光中撇到张牙舞爪的夏洛蒂,急匆匆地警告。
但一切都迟了,夏洛蒂凌厉的手刀已经拍到他侧颈上了。他像神经反射一样,下意识地一脚踩满了油门,然后方向盘也跟着抽风一般左右横摆。
“我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夏洛蒂现在有些后悔在车上和他动手了,她玩命地抓住车门上的扶手,尽力把自己的身子狠狠地抵在座椅上,任凭这辆丰田小汽车像一只追着尾巴转圈的狗一样在马路上横冲直撞。
随着一声敲锣一样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汽车撞到了什么东西停了下来。夏洛蒂只觉得天翻地转,她闭着眼睛扶住车门,胃里翻江倒海止不住的想吐。四周是吵吵嚷嚷的声音,车门冷不防被打开,差点摔到地上的夏洛蒂被好几双手扶住,她终于睁开眼睛,面前是一个又一个穿着反光黄马甲的粗糙男人,每一双疑惑的眼睛上都戴着一顶安全帽。
“这是……”夏洛蒂舌头都捋不直了,但她还是看见了,那块被车撞出一个凹陷的铁皮栅栏上,印着塞里斯语的“前方工地,注意安全”。
“外企是……塞里斯企业?”她用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小声说。
“把你们……负责人叫出来。”伊凡被车门从驾驶室甩出来,扶着车颤抖地说。然后他一股脑地吐出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那是他早上吃的墨鱼汁意面。
几分钟以后,伊凡坐在还算干净整洁的工地办公室里,抓起放在桌子上的水猛灌,想要缓解一下胃酸上涌带来的不适和恶心感。
他的对面是一个晒得黝黑的塞里斯胖男人,他眼睛很小,头发也很少,下巴上还有一道可怖的伤疤。这人正咧嘴露出三颗畸形的门牙,对伊凡呵呵地笑着。他身上伴随着一种汗味和劣质香水味混合的气味,做作的香和天然的臭充分发酵,让他面前的两位访客脸色越来越难看。
夏洛蒂站在伊凡身后,嗓子里也一样不舒服,她接过伊凡递来的水,也同样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不好意思,有些失态了。”伊凡清了清嗓子,也对男人露出笑容,只不过他的脸比那些返厂维修过几十次的女明星看起来还要僵硬。
“请问贵姓?”伊凡说。
“免贵姓曹。”男人的脸上带着一层油光,夏洛蒂几乎看不见他的脖子,只看见挂在肩膀上的一条又粗又土的金链子。
“……曹先生,很抱歉冒昧来访。”伊凡尽量忍住不对他浮夸的审美多做评价,“我是集团在本地的考察团,我方对贵公司的铁路项目很有意向……来的路上出了一些小差错,还望海涵。”
“不妨事不妨事!哈哈哈。贵公司投资如此豪爽,真是明智的选择!”曹从抽屉里取出一根雪茄,用专用的木条把它点燃,从那张紫青色的嘴唇里吐出来的烟雾也掺杂了不少暴发户的气息。
“只是……”伊凡忍住对面前这人的厌恶,故作犹豫地说。
“只是什么?”曹急不可耐地往下问。
“我们集团是个大型跨国企业,所以,在劳工待遇和保障上是要受各种国际组织监督的。”说着他摆摆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对合作方也有这种要求,所以我们希望贵司能够达到我们提出的最低标准,以在扫除违规隐患的情况下再开展合作。”伊凡吐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曹听了以后,皱了皱没没几根毛的眉头,然后竟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伊凡不解地看着他猪肝色的舌头上青苔一样的舌苔:“我的话有这么好笑吗?”
“您太有趣了,小布罗戈诺夫斯基先生。”曹终于能把合不上的嘴闭上了,他眯起眼睛,摆出一副令人厌恶的市侩样子,掰着手指跟伊凡算起账来,“按您提出的条件落实的话,那么在每个员工身上的工伤保险啊基本福利啊还有诸如此类的其他东西上,我们要多付出五百美元,足足五百美元!您知道在埃塞俄比亚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些钱都够再买一个人了!”
然后他又伸出胳膊指向窗外,指向那些在烈日之下工作的、像煤一样的工人。“我实话跟您说吧,这群家伙算什么人呢?他们一个月领不到4000比尔(埃塞俄比亚货币,1比尔≈016塞里斯元)!就这些工资,还有不少人来送礼托关系,就为了混口饭吃……”
曹说的唾沫横飞,伊凡却渐渐听不见他的滔滔不绝。他专注地看着窗外,看向那些工人,这座办公室虽然简陋,但确实地处高层,使得伊凡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纪录片中,在沙土上忙碌攒动的蚂蚁。
这些人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却像树木一样,被发现他们的人当做商品来理所当然地牟利贩卖。他们穿着不怎么合身的黄背心,像是一批被粗糙雕刻出来木偶,专注于被人操纵着,创造不属于它的艺术;他们做着如此繁重的工作,兢兢业业地生产着自己的贫穷,和这些坐在楼里的人的富有,而这些楼里的人还嫌这些原木一样的人煞了风景。
曹也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他挺着似乎能挤出油的大肚子站起身来,故作近乎地拍了拍伊凡的肩膀:“我来告诉你吧,一个富人最大的财富不在于银行卡上,而在于他的工厂附近有多少穷人。”
“тыублюдок……(俄语:你这杂种)”伊凡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他对这个脑满肠肥且无耻下作的家伙已经忍无可忍,冰绿色的眼睛里似乎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像是昂着身子愤怒到极点的毒蛇,似乎下一秒就会发起进攻!
“您说的对,曹先生。”夏洛蒂冷不丁地开口,“毕竟我们初来乍到,肯定没有您更了解埃塞俄比亚的情况。”她说着把手放在伊凡肩膀上用力捏着,伊凡带着怒火扭头瞥向她。夏洛蒂以极小的幅度摇头,然后用眼神向门外示意。
“如果贵公司提供的投资比不上贵公司要求的成本,我劝您还是回去……再想想?”曹用轻慢的滑稽声音说,然后他背着手哼着歌开门走了。
夏洛蒂看着伊凡,他把头埋得很低,肩膀止不住的颤抖。
“走吧。”夏洛蒂轻声说。
“走吧。”伊凡用更轻的声音应答。
门口站着几个魁梧的男人,沉默地目送他们一步步离开。伊凡从工地旁走过,他用胸口的手帕擦了一把,这时那些工人的视线也闯入了他的眼里。他们撑着各种工具,用无比讽刺的陌生眼神打量着他。不知道是谁发动了机器,它冒着黑烟,隆隆地响起来。一对对精瘦的身体,依附在这些机器上。如同那些漆黑的水蛭,也是这样吸附在健壮的农夫的小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