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元年三月,【庶人贤】死于巴州。戊戌,举哀于显福门,贬左金吾将军【丘神勣】为叠州刺史。己亥,追封李贤为雍王。
“思虑何事?”
我稍侧目,对上武攸暨温软存眷的目光。
阳光晴好,晒在脸上有些微灼刺之感。脚下,春草油油,被阳光晒的没有一丝潮气,干燥而舒适,生机勃勃。起伏和缓的山坡几乎被桃花、杜鹃和海棠密密匝匝的霸占了,可谓三足鼎立。大半天不见一个农人猎户,偏偏耳畔未曾寂寞,蜂啊蝶啊,更是少不得婉转悦耳的鸟鸣。偶尔暖洋洋的微风拂过,便见各色花瓣细雨般撒落一地。
手指不远处山势奇雄的天平山,我含笑问他:“哥哥是否正与我们一道欣赏这美不胜收之景?”
他略颔首,笃信道:“你念着他,他便能看到。”
一十八天,尘埃早已落定。李贤在死后得到了武媚深切而又悲恸的怀念,以及他并不需要的盛大追封。丘神勣等人于次日动身返洛,我不顾上官婉儿的劝说坚持留下,与房云笙一起操办李贤的身后事。武攸暨也没有走,无论将会受到怎样严厉的惩罚,他都要陪我同返洛阳。不过,他并不知道,我出的兵器甲胄。
内心一片凄惶,轻轻地抱住她,我心田的泪海似乎不再咆哮翻涌如初:“阿妧莫怕。。。阿晚莫怕。。。”
约莫半个时辰后,芷汀小跑着赶回,附耳道’房娘子产下一子!’。二人遂替换,我背着甜睡的阿妧去见她的小阿弟。
孩子已被洗净血污,肤色不甚白皙,极小,极瘦。他正啼哭,因气息过于亏弱,入耳只觉那哭声里深含悲戚,不似寻常的婴儿啼哭,竟仿佛是在哭悼自己的父亲。继而教人心生恐惧,他能否真正活下来?
耗尽气力,房云笙疲倦不堪,偎在张宣和怀中,方能勉强撑坐。她尚未更换干净衣裳,丧服沾满血斑,婴儿便躺在那血色里。如此一幕,令我不敢正视。
生阿妧时,她是大唐的太子妃,金碧辉煌的东宫,宫娥侍婢无数,更有稳婆医官随时待命。可二圣疑心,满朝沸议,山雨欲来,想来当年她生产时也是一心两用吧。唉,一个宅心仁厚且姿容绝众的女人,此生遇见李贤,真不知是她的缘还是劫。
自我入内,房云笙一直在哭,视这婴孩为稀世之宝:“是他。。。他回来了。。。明允。。。明允。。。是你。。。”
其实,一个未足月的婴儿,浑身上下的皮肤皱巴巴红通通,眼睛又闭着,任谁也看不出五官模样。然而,激动的望着婴儿,莫名,心中竟承认了房云笙的说法。或许,李贤之所以留下那个遗言,是因他冥冥之中已有预感,上苍将安排他轮回转世,因此,他要我将自己的轮回之身带回武媚身边。不必等来生,他很快就能与她重逢了。
只这一眼,房云笙如何还能舍得把儿子送我,悲哭着倾吐悔意。张宣和颦眉凝视于我,我不懂她是预备帮房或是我。呵,其实无论帮谁争取,这孩子总是李贤的儿子,是二圣的长房嫡孙。
数月以来,我的心情从未如此复杂。李贤的遗言犹在耳畔,但更不忍见房云笙母子分离。我想,这最终的结果不该由我决定。
片刻,我从容的轻声道:“他乃阿嫂骨血,我不敢强夺。唯请阿嫂深思远虑,做阿嫂的儿子,他姓李,他是废太子的嫡子,这巴州离宫亦或。。。便是阿嫂能给他的。做月晚的儿子,虽然我无力助他入主东宫,秉承父志,至少,他能得到大唐皇太后的庇佑,不必担惊受怕,可以无忧无虑的读书成材。倘使有一天,待太后真正赦免你们,我定将他还你。”
心痛到无以复加,房云笙一字不答,只狠狠咬唇,骤然沁出一滴刺目血珠。所有的忧愁暗恨,所有的依依不舍,所有的无可奈何,便凝在这滴艳如红豆般的血里。她的儿子,她和爱人的儿子,她该自私还是放手?
张宣和默默摇头,忽抱起婴儿递向我。不假思索,我当即接过那团柔嫩,似有万斤之重落在手臂,落在心田。此刻起,他姓薛,他是李家的外孙,是太平公主的儿子。
我终是逃不得被赐死的宿命,却有一个人能保护这身世可叹的孩子。他的仁善和宽容,我从未怀疑。即便不是我请求,他亦会悉心照拂。
房云笙艰难却又无比郑重的面向我躬身致意,强忍悲戚:“阿晚,我从此便将他予你抚养!倘或上苍怜悯,我母子此生还能再见,只愿他是健壮男儿!我的儿,你看一看你姑姑,此后她便是你的母亲!!!”
我亦心酸泪下,看着孩子本能的向我怀中拱动,惊怕似的想赶紧寻觅一方依靠,心头便燃起一股暖热:“阿嫂宽心!我必不负誓言,以命爱他护他!教他才兼文武,无愧于他的血统和阿嫂的期望!!”
这时,一道白光突然照耀天际,久久不灭,那光亮居然能直入产房,烛火亦因其而逊色。众人诧异,守在外厅的孩子们已奔出详查。
“彗星!是彗星!竟长二丈有余!”
张宣和匆匆起身,将花格棱窗推开寸宽的缝隙,眼见那彗星悬于高阔辽远的西北天空,尾端硕大,恰如一方微型的灿烂星汉,那闪烁流动的星光是世人穷其一生亦无法窥视的奥妙。
“兑为金,主战事,”,房云笙缓缓閤目,有气无力道:“或有血光之灾。天啊,明允,你定要保佑他!”
“阿嫂多虑,”,我不愿使她如此劳心,温声劝道:“从前曾见陛下研读八卦,知兑亦主女,又怎会与孩儿有关?”
翌日起,我每夜去见房云笙,向她与张宣和学习如何照顾婴儿,虽笨手笨脚,好在渐有起色。哀痛之余,亲见我凡事皆亲力亲为,房云笙略感宽慰。
隔一月,我道想吃炙羊肉,李仲思遂派人送来一头烤的金黄喷香的全羊。去除筋骨,将火候正好的肉使银刃削成薄片,裹进胡饼,入口绵软鲜嫩,众人饱餐一顿,为孩子庆祝弥月之喜。
逾数日,武攸暨前来探望,芷汀引他入内室,门开了,他当即怔愣僵在原地。床上,养的丰满圆润的我正逗弄一个光屁股小娃娃。
孩子比出生时白净一些,虽仍不胖实,好在小脸蛋粉嘟嘟的,纤细手臂挥动时也颇有活力。静静的趴卧在我胸前,双手握住右乳,努劲儿的吮吸,居然没发现被’骗’。
惊色似被深刻于武攸暨的俊美面容,挥之不去。他直瞪着我们,始终说不得一字。我此刻近乎赤/裸,被他看的极不自在,忙使一条藕色丝巾自大腿至孩子都遮盖住。
“我知我儿子生的很是好看,可你也不必。。。哼。”
武攸暨莫名其妙的’啊’了一声,向前跨一大步,不敢置信的问我:“可半月前我。。。你怀孕才七。。。怎不教我知晓?!”
芷汀搬来一把月牙凳放在床侧,请他入座,喜滋滋道:“说来甚是惊险!前日用过晚膳,公主直道腹痛难忍,我当场便吓去半条命,本欲往刺史府请中候,偏公主怕极了,拽着我不教我走,没曾想,不多久功夫,这。。。小郎君急着降世了!好在公主平日勤于进补,小郎也算康健敦实。待手忙脚乱的收拾妥帖,已是子时,料想中候已然歇息,而且恐怕中候。。。不愿见。。。因而公主不教我告知中候。”
武攸暨似无奈般长叹,继而悻悻的瞄一眼丝巾下那不时蠕动的小肉团,又委屈似的看向我:“如此说来。。。下月返洛?”
不,其实随时都可以,我真的很想尽快见到他。
我含笑视攸暨:“早几日。。。也许无妨,我身子经得住。待回了。。。哎哟!”
孩子裹的太急,我不免吃痛。武攸暨俊脸一红,伸手轻拽孩子露在外面的小脚丫,皮肤薄透,仍能看清那些青紫脉络。
“喂,臭小子,要对你阿娘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