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人犯之争(1 / 1)
杜掌柜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后,齐逸给了他一小瓶白药,又让门子去厨房取了些冰沙敷脸。
仅一个半时辰光景,老杜肿胀如猪头的脸颊,已经好了大半,说话不成问题,只是门牙飞掉一颗,有些漏风。
“阿才来隆庆居是不久,但人很勤快,干活麻利话也不多。爵爷,您、您是不是误废了?”
‘误废你个头啊’
齐逸瞥了眼脸上还印着个巴掌印的老杜,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地看向陈才:“你说你是许州人士,说句许州话来听听。”
陈才当即作出回应,说的的确是许州方言,但口音不地道。
对此,陈才给出解释:“小的十五六岁就离乡背井,这么些年四处找活干,乡音也就杂了。”
裘无敌似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裴枭仔细打量陈才片刻后,冷笑道:“怎么,已经无计可施到这种地步了吗?竟然妄想栽赃一个毫无修为在身的普通人!”
四十出头的陈才,貌不出众、个子矮小,身形略显瘦弱,毫无气机波动,可以笃定不是武夫。总之,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杀死四名武夫的高手刺客。
齐逸不予理会,继续问道:“那你都去过哪些地方?此前做过什么营生?”
“回大人,小的去过济州、云州、楚州,也去过江南。在码头做过力巴,修过水渠彻过城墙,在茶楼、戏馆这些铺子里跑过堂。”
“高堂健在否?家中可有妻儿?”
“小的爹娘早就没了,娶不起妻,也没孩子。”
“孤家寡人,倒也了无牵挂。”齐逸点点头,继而用左津渡语说道:“伊崎正使,此人就是侧应,他定然知道是谁杀了你的弟弟。”
伊崎那川目色一凛,继而又眉头紧拧,狐疑道:“这家伙看上去可不像杀手。”
齐逸笑道:“他当然不是杀手,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名,死士!”
伊崎氏正是靠渗透、暗杀,这种不光采的手段,吞并左津渡周边三十多座岛屿,成为东南海域诸岛中势力最强盛的六岛之一。
伊崎那川乃是左津渡伊崎氏族嫡长一脉,对豢养死士、训练刺客这方面,经验相当丰富。
他很清楚,外形越不起眼的人,越适合培养为暗杀者,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孔武有力不好惹的选手,反而最容易暴露,只适合带在身边做护卫打手。
伊崎那川正欲说句什么,齐逸却抢先用左津渡语说道:“怎么,还不自尽吗?再不行动,你可就没机会了。”
陈才依旧微垂着头,看不清面部表情。
裴枭面露急色,显然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能直接暴露安排在伊崎氏使团里的那枚暗子。
“再如何假装都没用,我知道你能听懂我们在说什么。死士不惧死,之所以迟迟没咬破剧毒,是因为你的任务还没完成,我说的对吗?”
“你以为那件东西很容易就能得手,但因为某个不在预料内的变数出现,导致你的计划崩盘。”
“随后,你又想着暂时按兵不动,待风头过去再想办法去取那件东西。却没想到,燕翎卫、大理寺来的这么快,导致你现在连将消息传递出去,都做不到。”
“之所以刺杀伊崎正雄,应该是他手里的那样东西,对你们双方而言极为重要。我故意将之称为宝物,就是给你们双方下台的余地。我对那件东西毫无兴趣,对你背后那位主子是谁,有什么目的,也不关心。”
齐逸自顾自地说着,伊崎那川越听眉头拧得越紧,面色也一沉再沉。
而陈才在连番攻势之下,也有些招架不住,露出了破绽。
“在我推测出你的想法时,你浑身不自觉绷紧,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而在我提到‘宝物’一词时,你的肩膀微微松动了一些,这说明你其实并不知道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
陈才下意识想要抬头,但他忍住了。
由于语言不通,在场大部分都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齐逸说罢,转过身朝早九叔递了个眼色。
众人全然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便见陈才双膝跪地,那个长得像庄稼汉的大叔,单手捏开陈才的嘴,硬生生拔下一颗牙来。
早九并未展露多少气机,但那一闪即逝的压迫感,却唤醒了裴枭的记忆。
裴枭心底一凛,立马想起那天在基金会,仿佛被猛兽暗中窥伺的恐惧感。
“牙内藏毒”卢聆快速检查那颗牙,惊愕道:“死士!”
早九叔似有所发现,松开陈才的发髻,从其耳后、颅骨处拔出五枚细细的银针。
银针被拔除后,陈才的面容也随之发生细微变化。
虽然,陈才的真容依然是一张普通得不能现普通的路人脸,但一眼就能看出来,其真正年龄绝对不超过三十岁。
“银针入穴,改变容貌,此乃梅花易容术!”一直在旁看热闹的阮烟萝,秀眉微蹙道:“可是,此术不是失传了么?”
肖逢春颔首道:“梅花易容术乃伏氏不传之秘,自伏仙岛沉没之后,此术便已绝迹江湖。这厮,莫非是伏氏后人?!”
以齐逸贫瘠的江湖知识储备量,只知道武圣峰、剑冢之类名声显赫的大宗门,伏仙岛这种小门派,压根没听说过。
“县子大人,您如何得知此人竟是名死士?!”许捕头无比惊愕地看向齐逸,眼中满是崇拜。
先前主动站出来加入案情重演的青年剑客、名剑山庄少庄主尹书昀,也一脸惊奇道:“的确,此人体内并无气机波动,不过是个没半点修为在身的普通人。请教小爵爷,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裘无敌则用好奇多过惊奇的目光,看向齐逸,同样满脸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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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副尉,许捕头,二位可还记得此人昨晚也在现场?”
齐逸反问一句,二人沉吟两息后兀自摇头。
反倒是一脸懵逼的杜掌柜,猛地想起来:“昨、昨晚阿才也当值,爵爷说要洗手,小的便让他去端了盘水来。”
齐逸颔首道:“你们夜间当值的侍生有几人?”
“两人管一层楼,共十人。”
“陈才管哪层?”
“四、四楼”
“他一个管四楼的夜班侍生,何以出现在五楼?”
齐逸一句话把老杜问住了,杜掌柜茫然地眨了眨眼:“他、我...”
“你以为他是听到喊叫声,奔上楼来,是吗?”
老杜猛点头,齐逸又道:“那有没有可能,他其实一直都在乙五号房里呢?”
深更半夜,乙六号房内发生一起血案,四名死者被分尸。而在这期间,一个人正蛰伏于一墙之隔的乙五号房里,如同一个鬼魅般悄无声息,安静地等待着虐杀结束。
想到这一点,杜掌柜浑身寒毛猛地炸起,连卢聆、裘无敌等人,都心底一惊,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
武夫品级再高,终归还是个人,内心对恐怖事物仍会有本能反应。
“昨晚,乙六号房内的血案现场,即便是裘副尉和许捕头,都感到有些不适。”
齐逸侧头看向陈才:“但他给我端水洗手之时,盘子端的极稳,丝毫没有晃动。当时我全副心思都在分析凶手用的是何种凶器,没在太意。今日回想起来,方觉这一怪异。”
“阿立和李哥二人推门后,见到地上滚落人头,吓得将宵夜砸了一地,这才是普通人应有的反应。你出现在乙六号房的时候,房内的确已有不少人,许捕头也到了。但你的表现,仍然过于淡定,比见惯大场面的老杜,还稳如老狗。”
杜掌柜:??是在夸我吗,可怎么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方才,我特地问你以前干过什么活。假如你说你做过拾骨人,尚且还能说一句见多了死人,练出胆量。”
陈才一脸死灰,瞪大双眼,愤恨地盯着齐逸。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此事,我本不想插手,否则昨晚也不会点到即止了。之所以在听到喊叫声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只是想着将尸体与相关物证更好地保留下来,为大理寺侦破此案提供小小助益。”
“承蒙圣恩,给齐某赐了个爵位。脸可以不要,但俸禄可是真金白银,若真因此事被褫夺了爵位,岂不是亏大了?”
“金燕裴枭,无凭无证硬要诬陷我,逼着我不得不把这案子破了。所以,别怪我,我也很无奈。事态演变至此,都怪他!”
这次,齐逸没用左津渡语,在场所有人听得目瞪口呆。
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将‘不要脸,只要钱’这种话直接说出来,关键对方还是位堂堂子爵。
阮烟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裴枭情绪瞬间就不连贯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裴金燕,此案已破。”齐逸侧头看向裴枭,似笑非笑道:“赌品如何?”
言下之意,该贱行赌约了。
裴枭虎躯微微一震,让他在里城除衣裸奔,那还不如杀了他。
“就、就算他是死士,又能证明什么?”
对于裴枭的反应,齐逸丝毫不觉有异,完全在他设想之内。
“一名死士,一场血案,一件宝物。这么多线索明摆着就在眼前,裴金燕不会还想像条癞皮狗一般,死咬着本爵不放吧?”
裴枭面色涨红正欲发作,阮烟萝却先声夺人道:“你们这些当官的,不如我们江湖中人,有仇有怨,当场就了了。”
裘无敌瞥了眼小嘴比毒功还毒的女子一眼,继而看向裴枭,正色道:“裴大人既然是为案件而来,自当以审案为重。人犯已落网,该当严查才对。”
经他这么一说,卢聆立马反应过来:“许捕头,速将人犯押回大理寺!”
许捕头赶忙将候在楼下的捕快们唤上楼,刚将陈才双手反绑于身后,裴枭却顺势将人捞了过去。
“此案已由我燕翎卫接手!”
眼见到手的功劳被抢,许捕头登时怒从心头起,也顾不上官职高低,眉头一拧、面色一沉,二话不说上前抢人。
‘嘭’!
许捕头撞断栏杆,重重地砸到楼下,狂喷一口鲜血,挣扎着朝同侪吼道:“快,抢人犯!”
大理寺捕头捕快们当即跃上楼,将裴枭围在当间。
见自家大人被围,候在楼下的十几名燕翎卫如同一只只燕子般,飞身上楼,将捕快们围了个结实。
大理寺、燕翎卫,大启的两大司法机构,互不相让、势同水火。
看热闹的住客与江湖人士,则纷纷抱臂而立,冷眼旁观。
趁着裴枭抽手轰出一掌,拍飞许捕头的当儿,卢聆眼疾手快地将陈才拎到身后。
裴枭欺身上前,又递一掌。
卢聆反手抽刀格档,早九叔却比他更快一步,两指并作剑指,点中裴枭手腕。
裴枭登觉右手一麻,及时收掌,扭身一跃,满脸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汉子。
“燕翎卫办案,安敢阻拦?”
早九沉默不语,只是站在卢聆身前。
对方的背并不十分雄伟宽阔,却让卢聆莫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此案也已由我大理寺立案待审。且,凶杀血案并非燕翎卫职司,裴大人若一心想插手此案,还请稍后前往大理寺,自去与寺卿大人禀明!”
“哼,小小五品捕头,也敢与本金燕叫板,大理寺是不把我燕翎卫放在眼里了么?!”
“卑职并无此意,卑职只是尽忠职守。”
“你的尽忠职守,就是以下犯上吗?”
裴枭双眼微虚、满脸狠戾,话音刚落,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卢遇带着几名部下,匆匆赶到。
进门便见许捕头倒在地上,已然昏死过去。靳九思兄妹正在擦拭他脸上血,见卢少卿来了,立马将情况大致陈述。
卢胖子眉头紧拧,抬手探了探许捕头的鼻息,又感应了一下气机波动,确定他还活着。
吩咐两名部下,去请医师过来后,卢遇抬头望向五楼楼道,沉声低喝:“裴金燕,何故伤我部下?”
“敢从本官手中抢人,自不量力。本官未一击毙之,已是给了你三分薄面。”裴袅眉头一挑,道:“卢少卿来得正好,不是去取证了么。正好,一并交与本官!”
“好,某现在就将物证交给你!”
卢遇面色阴沉到极点,脚下一点,翻身上楼,晃了晃手里提着的一只皮箱,冷声道:“这就是你要的物证,来取!”
裴枭穿过人群,走到卢遇身前,抬手正要接过那只皮箱。
卢遇却将皮箱朝大理寺捕快抛去,尔后双臂一抬,两把袖刀滑出。
裴枭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顾不上反击,只得赶忙闪身躲避。
寒芒擦着咽喉划过,只差半寸。
除了大理寺众人以外,在场其余旁观者,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齐逸也不禁皱了下眉,本以为这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大理寺少卿,会与裴枭周旋一番,商量着将此案由燕翎卫与大理寺,共同办理。
结果,向来惯于以笑脸示人的胖子,却是突然性情大变。二话不说,直接上去开大。
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面对实打实的三品武夫,死胖子不仅丝毫不惧,还帖身缠斗。
裴枭数次探手,却都只差一分,未能擒住卢遇。
齐逸看得双眼一亮,这么胖要是瘦上个二三十斤,怕是鬼都摸不到他的衣角。
卢遇身法如鬼魅,快得几乎拉出残影,虽只有四品,却与裴枭战的有来有回,还依仗着楼道空间狭窄的环境,打出小小优势。
杜掌柜整个人都不好了,短短十几息功夫,五楼数间客房的门窗,遭受气机波及,化作残门断木。照这个势头打下去,用不着一刻钟,楼都能给他拆了。
卢聆拽着陈才避进乙六号房,十几名燕翎卫当即涌进房内,大理寺众捕快也赶忙跟上。
厅虽大,近三十人挤进去,也很局促。
双方各自握紧刀柄,一场争夺人犯之战,一触即发。
然而,楼道里的打斗声、乙六号房内急促的呼吸声,杜掌柜想劝又不敢劝的牙疼表情,阮烟萝一副兴灾乐祸看好戏的模样,乃至楼下翘首仰望楼上情形的看客们...
所有人都像封存于琥珀中的虫蝶,一动不动地定格在某个瞬间。
唯有一人,信步迈入房中,从一名大理寺捕快手中取下那只皮箱。
转身,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