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兰桂坊的酒，半山区的雾（1 / 1）
去佐敦道那天，是个典型的港岛初夏天气。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空气湿热得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郑丹瑞开着那辆漆黑的平治，行驶在弥敦道上。
车窗外，红色的双层巴士、绿色的专线小巴、叮叮作响的电车，还有行色匆匆的路人，构成了一幅流动的、充满活力的浮世绘。
周凡没有说话，只是靠在后座，看着窗外的景象。那些高耸入云的招牌，霓虹灯管勾勒出的巨大汉字，在白日里显得有些落寞，却依旧张扬地宣告着这座城市的欲望与活力。
“太子爷”的裁缝店没有招牌，藏在佐敦道一栋旧式洋楼的二楼，只有熟客才能摸得上来。推开那扇厚重的柚木门，外面的喧嚣瞬间被隔绝。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羊毛面料和雪松木的淡淡香气。
一位身穿灰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者，正戴着金丝眼镜，在一块深蓝色的布料上画线。他就是罗景靠，人称“太子爷”。
“周先生？”罗景靠抬起头，目光从镜片上方射出来，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
“罗师傅。”周凡点点头。
“除衫。”罗景靠的开场白简单直接，不带半点客套。
郑丹瑞有些尴尬，但周凡却很自然地脱下外套和衬衫，露出匀称而富有力量感的上身。
那不是健身房里练出的夸张肌肉块，而是每一寸都充满了爆发力的流畅线条。
罗景靠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微微点头，眼神里的审视少了几分，多了些许专业性的欣赏。
他拿起一把皮尺，开始量体。他的动作很轻，但皮尺贴在皮肤上，却能让人清晰地感觉到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
“肩阔四十六，胸九十八，腰七十九……”他一边量，一边用一种独特的韵律报出数字，旁边的小徒弟飞快地记录着。
“周先生平时用右手多啲？”罗景靠忽然问。
“嗯。”
“右边嘅三角肌和背阔肌，比左边厚大概三毫米。”罗景靠的手指在周凡的右肩上轻轻一按，“发力习惯好集中。你唔系打拳嘅，就系玩刀嘅。”
郑丹瑞的心猛地提了一下。周凡却面色不变：“罗师傅好眼力。为咗拍戏，练过几日。”
“戏子？”罗景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你要咩款式？”
“我唔识。我只知我要去一个地方，嗰度嘅人，睇人先睇衫。”周凡坦然道，“我要件衫，帮我讲嘢。”
这句话，让罗景靠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再次抬起头，仔細打量着周凡。这一次，他看的不是身材，而是眼神。周凡的眼神很静，像一口深井，看不见底。
“你想件衫讲咩嘢？”
“讲规矩。”周凡慢慢地说，“话俾佢哋知，我识佢哋嘅规矩。但系，我亦有我嘅规矩。”
罗景靠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行家遇到知音的笑。“好！我帮你做一件规矩出来。”他转身从一个木柜里，捧出一卷用白布包裹的面料，“150支精纺羊毛，加咗5%嘅丝。够挺，够滑，灯光下会有种流动的暗光。做踢死兔（Tuxedo），最合适不过。”
“款式就用最经典嘅青果领单排一粒扣。唔需要太多花巧，呢种场合，越简单，越大气。”罗景靠抚摸着那卷布料，像在抚摸情人的皮肤，“一个礼拜后，来试身。”
从裁缝店出来，郑丹瑞才松了口气。“凡哥，呢个太子爷，眼光好毒。差啲俾佢睇穿。”
“专业嘅人，做专业嘅事。”周凡重新穿好衬衫，“走吧，去中环。”
车子穿过海底隧道，从九龙的烟火人间，驶入了港岛的金融心脏。
中环的空气似乎都比九龙要冷冽几分。这里的建筑更高，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路上的行人步履更快，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时间就是金钱”。
周凡没有让郑丹瑞直接去香港会，而是在兰桂坊附近停了车。
此时的兰桂坊，还没有后世那般喧闹。几家西式酒吧和餐厅，三三两两地坐着些刚下班的鬼佬和高级白领。他们喝着啤酒，高声谈笑，空气中飘着炸鱼薯条和香水的混合味道。
周凡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一杯啤酒，安静地观察着。
他像一块海绵，吸收着周围的一切。
那些人的口音，他们谈论的话题——伦敦股市、纽约期金、某个即将上马的地产项目、周末要去深水湾玩的游艇派对……这些，都是构成这个世界的重要信息。
他不需要和这些人交谈，他只需要听，然后模仿，最后超越。这是他作为演员的本能。
“Well，well，whatasurprise.Lookwhoitis.”
一个带着浓重牛津口音的英语在周凡头顶响起。
周凡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是霍华德，那位军情六处的律师。
他今天没穿西装，而是一件Polo衫，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脸上挂着那种精英阶层特有的、介于友好和傲慢之间的微笑。
“Mr.Howard.”周凡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Mr.Chow.”霍华德自顾自地在周凡对面坐下，“我还以为，你的活动范围，通常在九龙城那边。”
话语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为新角色采风。”周凡的回答和在裁缝店时一模一样，“一个关于金融的故事。这里，有很多素材。”
“哦？是吗？”霍华德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那可真有意思。不过，有时候，演员演得太入戏，会分不清舞台和现实。那会很危险。”
他举起酒杯，向周凡示意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口。
周凡也端起自己的啤酒杯，轻轻碰了一下桌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多谢提醒。不过，对我来说，到处都是舞台。关键在于，你懂不懂每个舞台的演法。”
霍华德的笑容僵了一下。
就在这时，酒吧门口一阵骚动。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簇拥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那男人大约五十多岁，身材微胖，梳着一丝不苟的油头，虽然穿着休闲的西裤衬衫，但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气场，却无法掩盖。
“哦，是麦肯锡先生。”霍华德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了热情的笑容。
周凡的目光在那位麦肯锡先生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即落在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身上。那年轻人西装革履，戴着金边眼镜，正低声向麦肯锡汇报着什么。
那张脸，周凡有印象。在他刚刚穿越过来，还在邵氏片场跑龙套的时候，曾见过这个人陪着邵维良来探班。
他是邵维良的侄子，哈佛毕业的高材生，邵维良最器重的左膀右臂——邵文彬。
邵文彬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目光，他抬头看过来，在看到周凡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借的惊讶，随即恢复了职业性的冷漠，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霍华德已经迎了上去，和麦肯锡热情地握手寒暄。周凡知道，这位麦肯锡，是港府布政司署的副手，主管工商科，是港英政府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霍华德显然和麦肯锡很熟，两人交谈了几句后，霍华德忽然朝周凡这边指了指。
麦肯锡顺着他的手指看过来，目光在周凡身上停顿了片刻，然后对霍华德说了句什么。
霍华德笑着走了回来，对周凡说：“Mr.Chow，运气不错。麦肯锡先生听说了你这位有趣的电影人，他同意我在晚宴上，把你介绍给他。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很多人排队一年都未必能和他说上话。”
他的语气，像是一种施舍。
周凡放下酒杯，站起身，将几张港币放在桌上。“替我多谢麦肯锡先生。也多谢你，Mr.Howard.”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转身向酒吧外走去。
“你去哪里？晚宴快开始了。”霍华德在他身后喊道。
周凡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兰桂坊迷离的夜色里。
霍华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困惑和恼怒。他感觉自己安排好的一场好戏，主角却提前退场了，这让他有一种失控的感觉。
坐上车，郑丹瑞忍不住问：“凡哥，就咁走咗？霍华德肯定冇安好心，但系麦肯锡……”
“主角，总要在最关键的时候才登场。”周凡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