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灯下无名(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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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种跨越了言语的认可,沉甸甸地烙印在清晨熹微的晨光里。

楚牧之的指尖几乎要触上那粗粝的石面,一股无形的灼热感却让他猛然缩回了手。

那三个字——修灯人,像是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修灯,只是为了在无尽的黑暗中,为自己寻一寸安宁,何曾想过要被谁铭记?

“别动!小楚!”王姨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这是大家伙儿昨晚连夜投票决定的,谁也不许碰!”

她的手温热而有力,不容置疑。

楚牧之眉头紧锁,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和抗拒:“王姨,修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为什么要刻我的名字?”

“正因为它不是一个人的事,才要立个名。”王姨的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智慧,她松开手,轻轻拍了拍石墩,“这上面没写‘楚牧之’,只写了‘修灯人’。谁是修灯人?是你,也是每一个曾在黑暗里渴望过光明,并为此付诸行动的人。无名,也是名,懂吗?”

蹲在石墩旁的小黑,仿佛听懂了这番话,黑色的尾巴尖优雅地一扫,拂去碑面上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浮尘。

那动作庄重得不像一只猫,倒像是在守护一场神圣的仪式。

楚牧之沉默了。

他无法反驳,因为王姨的话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但他依旧无法接受这份突如其来的“加冕”。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社区办公室,他必须撤销这个决定,这块石碑像一盏聚光灯,将他从习惯的阴影里无情地拽了出来。

社区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登记簿。

他一把抓起,翻到最新的一页,关于“老槐树下立碑”的申请记录赫然在目。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发起人”那一栏,上面只有两个字——匿名。

“别找了。”一个清冷又带着一丝戏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楚牧之猛地抬头,只见苏晚晴斜斜地靠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一张卷起的设计图。

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衬衫,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阳光勾勒出她姣好的侧脸轮廓,却无法融化她眼底的那抹清明。

“我替你问了雕刻的老师傅,”她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不必白费力气,“师傅说,下单的电话是从街角的公共电话亭打来的,根本无从追查。至于钱……”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仿佛能穿透楚牧之的伪装,直视他的灵魂深处:“钱不是现金,是七枚游戏币——神域停服前,一枚能兑换一百块的‘萤火令’。”

楚牧之的脑海仿佛有惊雷炸开,浑身血液在瞬间凝固。

萤火令!

那是他曾经在《神域》这款游戏中,没日没夜刷副本、打金团,用以维持生计的唯一货币。

为了给母亲凑医药费,他曾像个疯子一样,在那个虚拟世界里燃烧着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只为换取一枚又一枚冰冷的萤火令。

这件事,除了他自己,几乎无人知晓。

苏晚晴缓缓走近,将设计图放在桌上,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有人,用了你当年为生活奔波的方式,为你积攒够了刻下这份荣誉的钱。楚牧之,你觉得,你还有资格拒绝吗?”

他无言以对,只能死死地攥着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感谢,而是一场来自过去的、温柔而又残忍的“清算”。

有人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的过去我们知道,你的付出我们记得。

午后,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很快便连成了雨幕。

楚牧之鬼使神差地撑开伞,冲进了院子。

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块石碑。

当他跑到老槐树下时,却愣住了。

那块“修灯人”石碑上,不知何时被盖上了一块厚实的旧油布,边缘被半块砖头压得严严实实,任凭狂风暴雨也掀不开一角。

他心中一动,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掀开油布。

一股刺鼻的防水漆味道扑面而来。

碑面上的三个字,竟被人用亮黑色的防水漆重新描摹了一遍,在昏暗的雨天里,反射着幽幽的光,比清晨时更加醒目,更加坚定。

“楚叔叔!”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雨中响起。

楚牧之回头,看到七八岁的小禾举着一把伞骨都歪了的破伞,正从不远处的屋檐下跑过来,小小的身子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单薄。

“我和小胖轮流在这儿守着呢!”小禾跑到他身边,仰着被雨水打湿的小脸,骄傲地挺起胸膛,“妈妈说,下雨会把字冲掉的!可不能让灯下的人,湿了名字!”

灯下的人……湿了名字……

楚牧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的酸楚与震撼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一直以为,这块碑是为他而立的枷锁,是让他暴露于众的负担。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他们守护的,根本不是这块冰冷的石头,也不是“修灯人”这个虚名,而是每一个在黑暗中默默付出的人,那份“被记住的权利”!

夜深了,雨势渐歇。

楚牧之独自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桌上摊开着那本从大火中抢救出来、烧得只剩一半的笔记本。

焦黑的边缘,仿佛是他过往人生的残酷缩影。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拿起了那支许久未动的笔。

在崭新的一页上,他一笔一画,用力地写下了第一行真正属于自己的话:

“我不是光,我只是第一个不敢在黑暗里闭眼的人。”

笔尖落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这才是他,一个挣扎求生的普通人,不是什么英雄,更不是什么光。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跃上桌面。是小黑。

它优雅地踱步到笔记本前,低头看了看那行字,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闪烁着神秘的光。

然后,在楚牧之惊愕的注视下,它抬起一只前爪,用那柔软的肉垫,不偏不倚地、轻轻地抹过纸面。

奇迹发生了。

墨迹未干的“我”字和“不”字,竟被它一爪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纸上,只剩下三个字,突兀而又宿命般地悬在那里——“是光”。

楚牧之看着那三个字,久久失神。

他没有再动笔去擦,也没有去修改。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良久,他缓缓合上笔记本,拉开书桌的抽屉,将它放了进去,然后“咔哒”一声,上了锁。

凌晨,夜色最浓,万籁俱寂。

一道黑色的闪电划破院中的宁静。

小黑最后一次轻盈地跃上高高的院墙,它的嘴里,紧紧叼着一截被雨水浸湿、却依旧鲜艳的红色尼龙绳。

它站在墙头,回过身,深深地望了一眼楚牧之房间那扇紧闭的窗户。

那一眼,复杂得不似一只猫,包含了眷恋、决绝,以及一丝如释重负。

下一秒,它不再犹豫,决绝地纵身一跃,整个身躯化作一道完美的弧线,彻底融入了墙外无边的雨幕与黑暗之中,再无踪影。

天,蒙蒙亮了。

楚牧之从一夜无眠的浅睡中醒来,心中空落落的。

他下意识地拉开那个上锁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那本承载了他新生与挣扎的笔记本,不见了。

他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握着那把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的、空抽屉的钥匙,感受着清晨微凉的空气。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惊慌,脸上反而缓缓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笑容,似是无奈,又似是解脱。

就在这时,巷口尽头,那盏他亲手修好的、最老旧的路灯,毫无征兆地,轻轻闪烁了两下。

不快不慢,像是某种约定好的信号,又像是一句无声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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