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红绳往哪儿系(1 / 1)
雨后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与金属锈蚀混合的气味。
楚牧之的脚步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径直走向五号楼下那根孤零零的灯柱。
那个灰绿色的帆布工具包就静静地躺在灯柱的基座上,仿佛一只蛰伏的野兽。
包上那抹鲜艳的红色,像一道未干的血痕,在灰暗的晨光中格外刺眼。
他蹲下身,没有立刻拿起工具包,目光先落在那根红绳上。
是小黑惯用的双环结,错不了,那种兼顾牢固与快速解开的打法,带着一种野性的狡黠。
但绳子本身已经旧得起了毛边,仔细看,能发现三处颜色略深、质地稍硬的断裂重接点。
这根绳子,在传递到这里之前,至少经过了三个人的手。
他的指尖轻轻挑开工具包的搭扣,一股机油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除了常规的工具,多了一张折叠整齐的油布纸。
展开,是一幅手绘的城区地图,线条粗粝却精准,密密麻麻标记着每一处老旧路灯的位置。
那些标记五颜六色,像一场无声的战术推演:红点代表“易损”,黄圈是“常暗”,一个蓝色的叉则标注着“无梯难修”。
每一个记号旁,还有更小的字迹,记录着最近一次的维修日期和故障现象。
这是一份沉默的交接,一份流淌在城市阴影下的责任。
楚牧之的眼神深邃如潭。
他没有带走工具包,也没有拿走地图。
他只是将地图重新摊平,用工具包小心地压在油布纸的一角,确保它不会被晨风吹走,也不会被露水浸湿。
他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布下诱饵,等待着下一个踏入这片狩猎场的人。
转身没入巷弄,楚牧之的身影很快出现在社区的物资仓库。
冰冷的金属货架上,物资登记簿摊开着,散发着纸张和油墨的混合气味。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从近半个月的记录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了耗材那一栏。
“绝缘胶带”,领取量,是上个月同期的两倍。
“LED灯珠”,三倍。
“自锁式尼龙扎带”,四倍。
数字无声地嘶吼,勾勒出一个庞大而隐秘的维修工程。
但领用人那一栏,却干净得诡异——“匿名”、“社区代领”、“张三”,尽是些经不起推敲的虚假签名。
一抹幽香自身后传来,苏晚晴如同鬼魅般出现,手中捏着一张泛着微光的平板。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屏幕转向楚牧之。
那是一张热成像截图,幽蓝的背景上,三条炽热的橙红色轨迹,从城市的三个不同角落,最终汇聚于三处不同的路灯下,然后又各自散开,轨迹绝无重叠。
“昨晚凌晨三点,东区、南苑、西巷,三处路灯同时维修。”苏晚晴的声音清冷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精准,“热源轨迹显示,行动人员至少五人,可能更多。他们配合默契,没有通过我们的系统派单,甚至没有使用任何电子通讯设备。”
她顿了顿,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一下,调出另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棵老槐树的树根处,放着一个不起眼的蜂蜜罐。
“这是他们的‘派单系统’。”苏晚晴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赞叹,“蜂蜜罐在过去一周内被更换了三次,每一次,都在大规模维修行动开始前两小时。”
楚牧之的目光从登记簿移开,落在平板上那只朴拙的蜂蜜罐上,仿佛看到了无数只手在黑暗中传递着无声的指令。
午后的阳光变得慵懒,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小禾正带着几个半大的孩子,用五彩的粉笔在树下的空地上涂鸦。
他们画的不是小猫小狗,而是一幅巨大的“修灯路线图”,将楚牧之早上看到的那张手绘地图,用孩童天真的笔触,转化成了地面上一个个彩色的箭头和标记。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的小男孩,独自蹲在角落,默默地看着。
他的书包带子上,一截眼熟的红绳随风晃动。
楚牧之缓缓走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小朋友,你认识一个叫小黑的人吗?”
小男孩警惕地抬起头,摇了摇:“不认识。”他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判断楚牧之是否可以信任,然后才小声说:“但是张爷爷说过,谁在灯下面看见了红绳和工具包,就要把它带到下一个坏掉的灯那里去。这是规矩。”他伸出稚嫩的手指,指向远处一栋居民楼的拐角,“我已经送过两回了。”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嗖”地从旁边的墙头跃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正是小黑。
它优雅地踱步到小男孩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乌黑油亮的尾巴尖,轻轻扫过男孩书包带子上的那半截红绳。
那动作,不像是亲昵,更像是一种古老的仪式,在验明真身,确认信物。
傍晚时分,天色渐沉,楚牧之独自来到七号楼的灯柱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纽扣电池,状似无意地掉落在灯柱的底座缝隙里,然后闪身退入对面的暗巷,如同一尊雕塑,与黑暗融为一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不到一个小时,一个穿着蓝色工服的送水工骑着三轮车路过。
是老赵,这个社区里最不起眼的人之一。
他的车轮在灯柱旁停下,像是要去搬运水桶。
就在弯腰的瞬间,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那枚纽扣电池。
老赵捡起电池,放在手心看了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没有迟疑,转身从送水车一个隐蔽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打开,里面竟然是一整盒备用的LED灯珠。
他动作娴熟地爬上车顶,拧开灯罩,更换灯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三分钟。
做完这一切,他跳下车,从兜里掏出一段崭新的红绳,熟练地打了个双环结,系在灯柱离地半米高的地方——一个孩子也能轻易解开的高度。
临走前,他甚至用鞋尖,在灯柱下的泥地上,轻轻划了一个指向下一个街区的箭头。
楚牧之始终没有现身。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在胸口激荡。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响应了。
这是一场沉默的接力,一种已经融入骨血、刻入日常的习惯。
深夜,暴雨如注,砸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要将一切都冲刷干净。
楚牧之站在窗前,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他猛地推开门,只见白亮的灯光下,那个白天见到的、穿着旧校服的小男孩,正独自蹲在院外的灯柱下。
他小小的身子被雨水浇得湿透,却浑然不觉,正用工具包里的绝缘胶带,一圈一圈地缠绕着一截被风雨刮落的裸露电线。
他的动作生涩而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
那根红绳,不知何时已经从书包带子上移到了他的手腕,随着他的动作,在雨中轻轻晃荡。
楚牧之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地想上前帮忙。
一只微凉的手却轻轻拉住了他的胳膊。
是苏晚晴,她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门口。
她对着他,缓缓摇了摇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帮手,而是不被打断的尊严。”
风雨呼啸而过。
就在那一刻,原本被男孩修复的灯光剧烈地闪烁了两下,仿佛随时会熄灭。
但最终,它还是顽强地稳定下来,重新投射出温暖而坚定的光芒。
男孩抬起头,湿漉漉的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口,笑了笑,仿佛知道,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正有目光在注视着他。
他将工具重新收好,而那根象征着责任的红绳,已经被他悄悄地系上了书包的另一侧背带。
楚牧之收回视线,心中的激荡久久不能平息。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盏被修复的路灯上时,眉头却在不经意间,缓缓地锁紧了。
那光芒虽然稳定,但在温暖的白色光晕外层,却隐隐笼罩着一圈极其黯淡、几乎难以察觉的黄绿色光环。
那不是正常灯珠该有的颜色,更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在暴雨的夜幕中,无声地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