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谁在记账(1 / 1)
那滴粘腻的碱性液体顺着楚牧之的指尖滑落,带着一丝微弱的腐蚀感。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不是意外,这是人为的疏忽,或者说是……故意的。
在这个电力系统濒临崩溃的社区,任何一点微小的故障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而一节劣质漏液的电池,就是那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是谁?是谁在用这种几乎报废的耗材来维系着社区的照明?
一股寒意从楚牧之的背脊升起,比这深夜的冷雨更甚。
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将那个脆弱的工具包甩在身后,大步流星地冲向最近的一个垃圾桶。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额角流下,但他毫不在意。
他一把掀开垃圾桶盖,一股酸腐的气味扑面而来。
楚牧之屏住呼吸,直接将手探了进去。
塑料袋发出哗啦的声响,他粗暴地撕开一个个袋子,目光如鹰隼般在混杂的垃圾中搜索。
很快,他找到了第一个目标。
不是散乱的零件,而是一个干净的白色小药盒,被雨水打湿后紧紧贴在烂菜叶上。
楚牧之的心猛地一跳,他捏起药盒,打开一看,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颗烧坏的灯珠。
而在盒盖内侧,一张小小的便签纸被透明胶带仔细地贴着,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两个字:可焊。
他的呼吸一滞。这不是丢弃!
楚牧之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他立刻冲向下一个垃圾点。
第二个,第三个……他几乎翻遍了社区中心花园附近所有的垃圾桶。
结果让他遍体生寒,也让他匪夷所思。
他在一个破旧的鞋盒里,找到了一卷卷被精心盘好的旧电线,每一卷都用细麻绳捆着,绳结上夹着一张硬纸片,写着:“李家车库可换新。”
他在一个被压扁的牛奶盒里,发现了几片拆下来的电路板,关键的芯片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旁边放着一张说明:“镇流器已坏,芯片可用。”
这哪里是垃圾场?
这分明是一个个隐秘的“待修中转站”!
他们将损坏的物件进行初步诊断和分类,用最原始的方式,标注出它们的剩余价值,等待着某个需要它的人来取走。
就在楚牧之震惊得无以复加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脚边。
是那只叫小黑的野猫,它浑身湿透,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两簇鬼火。
它没有叫,只是蹲在被楚牧之翻得乱七八糟的垃圾堆旁,用一只前爪不紧不慢地拨弄着什么。
楚牧之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小黑的爪子下,是一张被雨水浸泡得有些发软的烟盒纸。
它用爪尖将那张纸推到了楚牧之的脚边。
楚牧之弯腰捡起,借着远处摇曳的灯光,看清了上面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迹:“王姨三楼灯,换我二单元楼梯贴纸。”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劣质电池、分类回收的“垃圾”、还有这张写着交换条件的纸条。
他找到了纸条上提到的三楼,敲响了王姨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看到浑身湿透的楚牧之,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和善的笑容:“是小楚啊,这么大的雨,快进来。”
“王姨,”楚牧之开门见山,将那张烟盒纸递了过去,“这是您写的吗?”
王姨接过纸条,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从一个旧柜子里拿出了一个铁皮饼干盒,打开来,里面竟是满满一叠类似的纸条。
“不止我写的,都是邻里街坊写的。”她絮絮叨叨地解释起来,“你看,这张是小刘家的,他家灯坏了,我儿子帮他修好,他就帮我们家楼梯道贴了反光条,晚上走路亮堂。那张是老张的,我们帮他从楼下搬煤气罐,他就帮我们家看半天孙子。咱们这儿啊,不记钱,记‘人情’。”
老人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楚牧之的心上。
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濒临崩溃、混乱无序的社区,可实际上,这里的人们用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古老方式,维系着整个社区的运转。
王姨浑浊的目光落在了门后,那里有几道清晰的爪痕。
“说来也怪,”她指了指那里,“那只叫小黑的猫,总喜欢跑来我这门口翻弄这些纸条,我开始还以为它捣乱,把它赶走好几次。后来才发现,嘿,这小家伙精着呢,它居然把这些纸条,按照一栋楼、二栋楼的顺序,给我排得整整齐齐!”
楚牧之猛然回头,仿佛看到那只黑猫正蹲在阴影里,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绿眼睛看着他。
小黑不是在捣乱,它是在“整理账本”。
这个惊人的发现让他一夜无眠。
第二天午后,苏晚晴找到了他,脸色凝重地递过来一个平板电脑。
“你看这个。”
屏幕上是一段监控录像,时间显示是凌晨一点。
画面中,一个穿着外卖服的年轻人,正是社区里的小陈,他送完最后一单外卖,疲惫地骑着电动车回到社区。
但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社区中心的公告栏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小心翼翼地贴了上去,然后才转身离开。
苏晚晴将画面放大,那张纸上的字迹清晰可见——“需求清单:缺五号电池两节,换:三楼西户电路检修一次。”
楚牧之的心脏狂跳起来。
监控的时间快进,两个小时后,凌晨三点,社区的清洁工老周出现了。
他默默地扫着地,经过公告栏时,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伸手,将小陈贴的那张“需求清单”取了下来。
紧接着,他在旁边贴上了一张新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已供。”
做完这一切,老周推着他的清洁车,走到不远处自己的工具摊位旁,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两节崭新的五号电池,轻轻地放在了摊位最显眼的位置。
苏-晚晴关掉视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震撼:“他们不用任何APP,不用电话,甚至不用打招呼。公告栏就是他们的服务器,‘贴了就算’,这就是他们的规则。”
楚牧之靠在墙上,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在那个充满数据的世界里,为了赚取积分,为了兑换一点点救命的资源,没日没夜地“刷副本”。
他以为那就是最高效、最公平的系统。
可现在,在这里,他们用一张纸,救了整条街。
傍晚时分,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楚牧之。
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将这种伟大的、原始的信任“规范化”。
他用电脑设计了一份正式的“邻里互助登记表”,详细列出了需求、供给、时间、确认人等栏目,然后打印了整整五十份,用夹子夹好,放在了社区中心那棵老槐树下最显眼的位置。
他想,这样总比那些零散的纸条要清晰、高效。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他再次来到老槐树下时,他打印的那些表格全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在他昨天放置表格的树根处,多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
楚牧之的心沉了下去,他蹲下身,打开了那个盒子。
里面没有他那些现代化的表格,而是一本用牛皮纸做封面的手写小册子。
封面用彩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但努力发着光的灯泡。
他颤抖着手翻开册子,里面的内页,按照日期,用各种不同的笔迹,工工整整地记录着:“三月五日,六号楼路灯,李师傅修,耗材王姨家旧线。”“三月六日,二单元声控灯,小陈换,电池由周叔提供,小陈欠周叔一次通下水道。”“三月七日……”
一笔一划,记录的不是交易,而是流淌在邻里间的人情与温暖。
他一直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只有一行稚嫩的字迹,像是某个孩子写的:“牧之哥哥不用记,我们记得。”
一只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扫过他的手背。
小黑不知何时跳上了铁皮盒,蹲坐在上面,它的尾巴不偏不倚,正好盖住了册子里一行记录上“楚”字的半边,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拒绝任何形式的特殊化。
在这里,没有救世主,只有邻居。
深夜,楚牧之回到房间,翻开那本被烧得只剩下半截的笔记本,那是他从过去带来的唯一物品。
他想写点什么,想记录下今天的震撼——“真正的系统,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可他的笔尖,却悬停在了纸上,迟迟无法落下。
窗外,一道黑影敏捷地跃上院墙。
是小黑,它嘴里叼着那本社区的“人情账本”,几个纵跃,就跳到了五号楼那根孤零零的灯柱顶上。
它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小册子放在了灯罩旁边的平顶上,一个风吹雨淋却又人人都能仰望到的地方。
夜风吹来,册子的纸页被一页页地吹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在向整个沉睡的社区,无声地公示着他们的契约。
楚牧之没有去追,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
远处,寂静的夜色中,忽然传来一声扳手拧紧螺丝时发出的“咯噔”声,清脆而有力。
紧接着,一盏原本熄灭的路灯,骤然亮起,驱散了一大片黑暗。
没有署名,也没有致谢。
光芒亮起后,万籁俱寂。
但楚牧之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和谐的杂音,那不是工具声,也不是风声,而是一种沉闷的、带着金属疲劳的呻吟。
声音来自黑暗的更深处,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在不堪重负地……微微倾斜。